憐歌南。

【(伪)古风‖灵异】忘川引

  她是忘川的引魂人。


  冥域忘川,死者必经之途,由此涤去前尘哀梦,复又轮回往生。

  千万年如此。

  忘川间三途河,世间至冷至阴之河,无可丛生,溺者必亡。

  三途河有轻舟,魂魄泊舟过忘川,摆渡者引魂,护送魂魄转世。

  万千年亦如此。


  她,是这冷冷忘川间孤独的摆渡人。

  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为归处。立于轻舟上,手撑长蒿,将上船的阴魂引渡到对岸去。

  千万年如此。

  不言,不语,无思,无想。

  目无现在,也无未来。

  如那些上了渡船的亡魂一般,静默着,静默着,时光便如此流逝了。

  待到一千年,便可以上岸游荡一番,等候再一个一千年将自己召回。

  虽不是幽魂阴鬼,其实也无不同。

  没着时间的概念,默默地,默默地,就这样过着。

  本就该如此。


  每当她轮休的时候,她喜欢待在忘川这岸的平原上,看那些亡魂。

  彼岸有曼珠沙华,花香能唤起亡魂游离的记忆,让他们在踏入轮回前最后一次回顾前世。有的亡魂陷于记忆之中,无法自拔,留恋不去,便误了忘川的船。

  一次次的误,误了一次次,一千年后,就魂飞魄散。

  她一次次的看着,看着,却不懂。

  到底是有什么东西,能让那亡魂留恋千年,直到魂飞魄散了也放不开?

  她不懂,不懂。

  每每思索,千年过去,还是不懂。


  又一个一千年,她飘离渡船,上了忘川,站在路边花丛中默默地望,像一抹孤寂的魂。

  忘川上依然有新来的亡魂,他们在花丛中哭,花丛中笑,有的想要从原路逃离,却被忘川的力拉扯着,无法离开,就挣扎着哭嚎。没有泪水,脸孔尽数扭曲。

  她是从来不懂的,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偶尔有亡魂看到她,也奇怪,不懂为什么会有披着袍子的亡魂在那里。想要靠近,却都被她推的远远的。

  她不喜欢亡魂的身体。冷冷的,能浸透到骨子里。

  虽然这样说很可笑,她明明也是魂,也是冷的,可就是不喜欢它们。


  直到他出现。


  他是一抹魂,新的魂。她看到他时他刚刚来到忘川的平原上,神情有些朦胧,有些迷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似的。

  他顺着路径飘到了花丛中,她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否则他的表情不会突然变得震惊,变得痛苦,然后变得哀伤。

  他会不会也像那些魂一样,陷于痛苦中无法自拔,然后魂飞魄散?她站在一旁,看着他,慢慢地想。

  他没有。

  他没有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的痛苦,他的表情在那之后恢复平淡,仿佛是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结束了,就无所谓了。

  那么接下来他会去渡三途河吧?她接着想。

  可他也没有。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花丛里,不悲不喜,淡然的看着不远处的三途河,没有渡河的意思。

  真是一个奇怪的魂。她想。


  然后过了一百年。


  她还在那里,在那里看,看其他来的魂,他们痛苦,他们悲伤,他们绝望。他们陷入过去,他们抛却过去。他们消失,他们轮回。

  她偶尔也看那个奇怪的魂,他也还在原地,像她一样,表情淡淡的,偶尔看看忘川,看看三途河,更多的时候和她一样看那些魂魄。

  一如在看一场戏。


  有过了一百年,他还是那样,她的关注终于发酵成了罕见的好奇,然后她第一次,在放假的时候离开自己发呆的地方,主动地靠向他。

  直到她到他身旁,他依然像是没看到一样,呆呆的看着某处。

  果然是个奇怪的魂。她想,然后好奇,抬起袍子轻轻扫了扫他空灵的身体。

  什么感觉也没。她稀奇的想。原来这就是魂啊。

  而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转过眼去。

  他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呢?她反而奇怪起来。

  然后,她轻轻张开嘴巴,很陌生——她从不用它——把自己的疑惑表达了出来。

  你在看什么?

  她说完以后,她看到他突然看向她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

  原来他有感觉啊。她觉得挺开心。虽然她不知道开心是什么。不过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开心吧。

  你在看什么?没等到他回答,于是她又问。

  他又是奇怪的目光,但是这次没有沉默,而是轻轻地开口,声音也像他一样轻轻地。

  那个摆渡人。他说。

  看摆渡人做什么?她奇怪。然后看看自己,灰灰黑黑的袍子,什么都没有,他在看什么?

  他真可怜。他再说。

  可怜?她茫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举起手,指向那个回来引魂的摆渡人,然后说:他帮助别的魂魄轮回,自己却永世不得转世,很可怜。

  她不知道怎么觉得很不开心。你怎么知道他很可怜?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们在茫茫冥域中出生,无父无母,无前生无未来。他们是冥域最单纯的魂,凭着本能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没人强迫,也没人反对。

  他是希望他们也想那些魂一样,去人间经历苦痛,然后死去,回到这里以后看着曼珠沙华的幻影痛苦绝望?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自找苦吃啊。

  她看向他,发现他也在看她。神情是他不懂的神情。

  正因为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所以才是可怜的人。他说。

  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也是摆渡人吗?突然,他轻轻问她。

  他一定是看到她和摆渡人一样的袍子了。她点点头。

  他模糊的面容上似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么你也是个可怜人。他轻轻说。


  她突然对那个人的前世好奇起来。

  她悄悄借走了他的一缕魂,藏在袖子里,然后站在曼珠沙华的花丛里看。

  她看到了他前世的一切。


  他前世是一个王爷,文涛武略,才能卓越。很多臣子都说他会是最合适的皇帝人选。

  可是他似乎不喜欢皇位。他有两个兄弟,一个是被册封的太子,另一个也是对皇位虎视眈眈。

  他有能力,所以兄弟们都来拉拢他,但是他谁也不想帮。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够远离这个朝廷,找一处深山老林隐居。

  只可惜他不能。

  兄弟间的战争终于爆发了。他接到两位兄弟的求助,他本不想帮忙的,但是谋士劝告他说,如果他想一生安好,就必须扶持一位兄弟上位。

  他不眠不休思虑三日,终于决定帮助太子。而他提出援助的理由是,如果他助他取得皇位,皇帝登基后必须放他一条生路,让他离开朝廷隐居。

  太子答应了他。

  有了他的协助,内斗很快结束了。登基的皇帝许了他的诺言,让他离开国都去隐居。

  但是,就在他离开了国都的时候,皇帝派来刺客,将他暗杀在路上。


  他就这样死去,魂魄来到了忘川。


  她觉得很有意思。他的前世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下场却有些悲凉。

  很多亡魂都是下场悲凉的,所以他们才会沉浸在过去不能自拔。

  她把他的魂还回去,他还在看,看三途河,看忘川对面的忘川,看摇摆在它们之间日复一日的摆渡人。

  她问他:你为什么一直在看?

  他回答:我在等。

  等什么?

  等摆渡人有一天的反抗。

  她笑了——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到底笑没笑——但是她有那种想法。

  别等了,没有那一天的。

  会有的。他坚持。

  真的不会的。她有些愤怒了。我就是摆渡人,我还不知道么?

  他静静的看着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她怒答。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愤怒。她知道他不知道,摆渡人如果反抗的话,就会立刻魂飞魄散。他就像是在活着的时候一样,冷眼旁观,静静等待一场爆发。

  可是他们不会爆发。

  他们是冥域无他无我的魂,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思想,没有欲望。

  并不是每个魂都像她一样,会在千万年无聊的站立观看中,慢慢生出心智来。

  她突然有些害怕。

  眼前这个魂,他看的好像不是她的那个正在摆渡的同伴,而是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的她。

  一同他的等待。


  他们就在那样的坚持和针对中过了五百年。

  五百年,他的身影开始淡化,开始虚弱。再过五百年,他就会魂飞魄散,可他似乎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为什么不轮回?她问了好多次。

  我在等。他只是淡淡的说。

  她不敢再问他在等什么。

  偶尔他们会说话,但最后话题总会绕到原地上来。她不喜欢,于是要他讲他活着时候的故事。

  他会讲。他会讲自己的成长,苦中有乐,酸中带甜;他讲自己幼年时和兄弟们的故事,他们很要好,很淳朴;他讲他曾经遇见的一个女子,他喜欢她,却没有将她娶回家。

  为什么?她不懂。

  因为我不能害了她。他淡淡的说,然后讲起他当兵时的那匹爱马,她很快也忘了她问过的问题。


  然后这就又过了四百年。


  她就要回到渡船上,可她突然有些不想去。她看到他依然淡淡的站在那里,不禁有些心急。

  还有一百年你就要消失了。

  恩。他点头,却没反应。

  她用袍子轻轻卷住他空虚的魂体。上船吧,上船吧。她催促。

  他看着她,笑了。

  你载我去吧。他说。

  她讶然,然后为难。不行的,不行的……待她持篙之时,也就是他消散之日了。

  他笑着,轻轻笑着,飘忽的灵体上的笑容时隐时现。

  可我想让你送我。他这样说。

  她突然难受起来,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难受,她只是感觉很不舒服。

  可她还是点头。

  好。

  这是亡魂最后的愿望,她应该满足的。

  于是她下了忘川。他在远处看着,虚弱的灵体看不清她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他似乎等了很久,然后他等不下去了,就慢慢地朝着渡口飘去。


  渡口只有一艘船,一只魂也没有。她站在船上,持着长篙,灰黑的袍子在忘川之间的冷风中虚虚的飘忽着。

  他看不到她的脸。他从未见过她的脸。能见到的只有灰灰黑黑的雾气,就像那飘渺的忘川。

  她伸出一只袍子,似乎在邀请他。

  来,我载你渡河。

  他看了她一会,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于是不想。身子轻飘飘的飘上了船。

  她似乎笑了一声,然后支起长篙,小船慢慢地划开三途河安静的水面。

  一路无话。

  过了河心,离对岸不远了,他突然听到她问:对了,你前世的名字叫什么?

  他呆了呆。

  已经忘记了。

  这样啊。她应了声。船继续慢慢滑动。

  那你呢?他突然问。

  啊?我没有名字的。她手中的长篙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水波。

  我们是没有名字的。他听到她又轻轻说了一声。

  岸就在眼前了,他看着岸边的风景,又看了她一眼,突然脱口而出:你真是个可怜的人。

  咔。长篙撑住石头,船在岸边的渡口停下,他慢慢飘到渡口,她还在船上,似乎在看他。

  良久,长篙轻轻推开,船开始向回滑动。

  他在那时听见一声笑。

  是啊,我们都是可怜的人。

  他愣了楞,想说什么,可是她的船已经走远了。他只能转身,带着那句没说完的话投入空白的轮回。

  身后是灰蒙蒙的忘川,远远有魂魄的哭音,那么那么凄厉。


  我是忘川的引魂人。


  冥域忘川,死者必经之途,由此涤去前尘哀梦,复又轮回往生。

  千万年如此。

  忘川间三途河,世间至冷至阴之河,无可丛生,溺者必亡。

  三途河有轻舟,魂魄泊舟过忘川,摆渡者引魂,护送魂魄转世。

  万千年亦如此。


  每当我轮休的时候,最喜欢待在忘川这岸的平原上,看那些亡魂。

  彼岸有曼珠沙华,花香能唤起亡魂游离的记忆,让他们在踏入轮回前最后一次回顾前世。有的亡魂陷于记忆之中,无法自拔,留恋不去,便误了忘川的船。

  一次次的误,误了一次次,一千年后,就魂飞魄散。


  有一年,我看到一个亡魂来到了忘川。

  他刚刚来到忘川的平原上,神情有些朦胧,有些迷惑,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似的。

  他顺着路径飘到了花丛中,曼珠沙华花香扑鼻,我看到他的神情微微悲凉,然后淡漠。

  正当我看到他要离去时,他却突然停住了。

  然后,他慢慢转身,凝视着那曼珠沙华。

  良久,良久。

  我听得他一声叹息,然后虚无的身影飘飘忽忽的飞上前去。

  在路过我的时候,我看到他停了下来。

  然后,他转头,看我,轻轻启唇。

  你是她么?

  我摇头。

  他笑了。我知道你不是。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三途河,渡口排着一串串的亡魂,等候着摆渡者的渡船。

  然后他轻轻问:她去哪了?

  我答:她犯了冥域的规矩,自沉三途河。

  他的脸上慢慢出现一种飘渺的淡漠的悲伤。

  为什么不轮回?

  我有些可笑的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冥域的引魂人没有前世和未来。

  你们都是可怜的人。他沉默片刻,轻声说道。然后身体慢慢地飘向渡口。

  等等。我的袍子卷住他的手臂。

  他停下来,转过头。

  我松开袍子。她让我在这里等你。

  他笑了。你要说什么?

  我也看向那三途河。


  她说,如果她有名字,她希望叫非怜。


  说完,我想笑。

  名字。

  那是什么?


  他呆愣了一秒,脸上慢慢地出现一种想要哭泣一般的神色,然后身体慢慢转了过去,飘向渡口。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有哭泣。

  亡魂是不会有泪水的。


  他跟随亡魂到了渡口,三途河水依然黑暗冰冷,安静无波。

  摆渡人的长篙划开了水面,他似乎看到有一尾小小的灰色的鱼,轻盈的绕着杆子打了个转,然后游开了。

  三途河里不会有活物的。

  可他怎么就那么相信他看到了她。

  船停在对岸的渡口,他跟着飘上渡口,踏入轮回前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三途河,河水那么安静,只有摆渡人的长篙打开的波纹,浅浅的,很快就消失了。

  他微微笑了。转身再度投入轮回。


  人间界下有冥域,人死后肉体腐烂,魂魄却回归冥域。

  冥域有忘川,忘川此岸是前世,彼岸是轮回。

  忘川间有三途河,三途河水至冷至沉,掉落就无法再浮起。

  人的魂魄是轻的,带了记忆就变得沉重。沉重的灵魂是过不了忘川的。所以要想轮回,就要丢掉前世的记忆。三途河就是无数亡魂丢掉的记忆汇成的。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么。”她摇摇头轻笑了声。“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去轮回?那样怎么能过的好呢。”

  “你这样认为吗?”他看向她。

  “难道不是吗?”她耸肩。“冥域的人也很聪明不是么。”你既然不想忘记,就逼迫你忘记。

  “再聪明的地方也是有漏洞的。”他笑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譬如……”

  “譬如?”她质疑的看过去。“哥哥,别说你就是那个譬如。”明显不相信的眼神。

  他低低呵笑出声,摇头。“那怎么可能呢。”

  “哈。”她无聊的哼了一声,挣开他起身走开。

  “非怜。”他在身后轻唤了一句。

  “嗯?”

  “不,就想叫叫你的名字。”

  “……有什么好叫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她皱眉。

  “为什么?”他做出失望的表情。“哥哥很喜欢这个名字呢。”

  “这么自卑的名字才不适合我。”她双手交叉重重摇头。“非怜非怜,是要谁不要可怜我吗?”

  “这样就说自卑了吗?或许才不是这个意思呢。”他微笑。

  “那又会是什么意思?”她揶揄。“哥哥又要说你才没有可怜我吗?”

  他愣了一下,轻轻笑了。“我怎么会可怜你呢。我为什么要可怜你啊。”

  “这个名字是你给我起的吧!”

  “……那么如果我说我起错了你要改掉吗?”

  “……切!”


  携着沉重记忆的灵魂渡不过忘川。

  其实他也什么都没带去而已。

  除了名字。


  ——她说,如果她有名字,她希望叫非怜。


  不要可怜什么。

  也没有可怜之处。


  忘川的引魂人,引渡亡魂行走三途填满记忆的河水。 

  千万年如此。

  没有亡魂能记得那没有面孔、没有姓名的撑篙人。

  万千年亦如此。


  三途河中没有活物,冷冷沉沉的河水是无数亡魂遗落的记忆。

  但它就在那河水里,游弋船篙下,等有一个亡魂低头还它那片找寻不到的记忆。


  ——非怜,非怜,我知道是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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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is the eternal success."]

——“爱是永恒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