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歌南。

【进巨‖利艾/利艾利】骷雪白。(全一篇)

[封面:@Devil_DK先生丶 ]



  在髑髅之花开遍北地的十二年里,在最终忘却苍白的三个月里,我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寻你。

  王历十六年二月二十日,立春。

  这是王都冬天最厚的一场雪。


  末雪凋零,髎音呼啸,而我们也终将于雪之中,眠闇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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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架空偏古风长文,正剧。

这篇文写的有些崩溃,因为最想要表达给读者的东西被我弄坏在了字里行间。所以最终它变成了一篇失败的文。

但是幸好我没让它从半截崩坏到结局,也算是抽回来了,没有跑偏的太厉害。

故事很冷漠,因为这篇故事里没有“爱”。

写前言之前本来打算说很多,但是真正到了这一刻却无话可说。只能说这是篇表达和描写都很失败的文,但是还好感情是对的。

它很长,真的很长,三万多个字,故事却还有些不够完整。但是也就到此为止。

我能说的到此为止,他们能做的也到此为止。

虽然此文的“爱”没有了,但是有更深的感情在支持着他们。

感谢所有听我讲述的人。


关键词:

兄弟。不见END不完结。作者是文盲。不要考据。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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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且记得那些个我们还一无所有的年岁里,冬雪静静覆盖大地,房屋像是孤岛一样的被隔绝在风雪之中,我们守着一个小小的火炉,用一块补丁斑斑的毯子包裹着自己,依偎着彼此静静地看着火光烧灼。

  那个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我们不再是这个样子那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们就是彼此的一切。




  【直至白雪消融的薄夏】


  利威尔走过冰冷的长廊,在道路尽头的房门口站着两个穿着甲胄的佩刀武士,双目冷凝平直凝视前方,面无表情,手指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木质廊道在重压下发出年久失修一般沉哑的吱呀声,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一般,庭院中雪片簌簌飘落,假山池塘覆盖着蓬松却厚重的白雪,汩汩的流水带动竹筒水引敲击石块的声响,空旷的回荡在整片屋舍之间。

  房门敞开,竹编垂帘在四周垂下,房屋正中生起火炉,炭火发出柔软而温暖的橙红色光芒,照亮了围坐在火炉周围的那些锦衣华服的贵族们肆意张扬的面容。

  隔着一扇纸门之后是正在奏乐的娼妓们,或端坐或站立的身影曼妙的投射在单薄的纸纱门面上,如同妩媚的魑魅一般轻柔的扭动,在迷离的烛火之中,在若隐若现的垂帘之间,略带某种暧昧暗示的显现。

  房屋中坐在首位的男人穿着羽白色的宽袍,大袖和衣摆上用金银丝线绣织极为美丽繁复的波涛与飞鸟的纹路,他的动作豪放风流,衣袖滑落到手肘,领口敞开,裸露出古铜色的健美而结实的肌肉,大手上端着青玉制的酒碗,陈年的佳酿在热气中蒸腾出令人晕眩的气息。

  房间里很热闹,贵公子们畅快的喝酒谈天,关于朝堂中的一些事,关于红巷勾栏中的女人,关于这些或者那些的人和事,在这个没有其他旁人没有隐藏的危险的地方,他们肆无忌惮,平日里深深收敛在心灵深处的恣肆被解放,高声畅谈,大口喝酒,弄乱了头发弄脏了衣服都全无关系,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就不用担心有其他的事情回来打扰他们的兴致。

  利威尔站在走廊上看着院外的飘雪,耳中传来房间里那些世家贵爵们的酒气熏熏的声音。王都的冬季是如此的漫长,雪有时候会下整整一个月,羽毛一样的雪片就像是那些贵族们从小到大用过的全部的羽绒从天而降,淹没这个城市,把一切都染成雪白色,把一切贫贱的肮脏的东西都覆盖在了这层苍白之下。

  一阵寒风拂起,利威尔抖了抖肩膀,将滑落下去的披风拉到肩上,他的手指从腰间的佩刀上抚过,垂在半空的刀穗轻轻地勾了勾他的指头。

  他低下头握住那枚流苏穗子,那个刀穗已经非常老旧,时间磨损了它的颜色和形状,若不是它还挂在利威尔的刀上,或许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什么,只会将它当做垃圾一般的扔掉。

  利威尔握着那个破损的流苏穗子再度抬起头看向飘飞的大雪,王历十五年的冬季,他站在王都最尊贵的郡王家的走廊上,面对这场或许又会再一次持续一个月的大雪,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直至红烛黯灭的隐巷】


  十二月十七,王都的销金窟——红巷,其中招牌最盛的“蜃”字楼中,雅阁临水照。

  王都最尊贵的郡王在这里宴请他的门客们。半月前,这位郡王刚刚招揽到了一名来自北地的世家公子,对于这位公子极为看重的郡王立刻在蜃字楼为其设宴款待,并且包下了当时蜃字楼最有名的琴师来为他们奏乐助兴。

  利威尔奉命带着一队武士前去迎接。

  他听过蜃字楼的琴师,传闻琴师来自极北之地,不仅琴艺卓绝,容貌也惊为天人。蜃字楼对这位琴师极为宝贝纵容,若非是像王都郡王这样有着极大头衔的人,平日之中任由琴师随意选择是否待客。虽说架子摆的极大,但是王都的贵族似乎都很吃这套,即便是被拒绝也毫不在意,就等着哪一天琴师心情愉悦能允许他们做他一次入幕之宾。

  琴师住在蜃字楼最内处的阁楼之中。阁楼建立于蜃字楼围湖正中,没有任何桥曲路径,只有小船一只,来往都只能凭借这一只船。阁楼名叫“无栖”,楼如其名。

  利威尔在蜃字楼侍从的带领下上船,剩下的武士只能站在岸边等待。侍从摇动船桨缓缓向湖中驶去,期间除了木浆划开水面的声音,无人开口。

  利威尔站在船尾扶着刀柄看着湖中那座高耸的小楼,一只水鸟掠水而起掀翅落在小楼弯翘的飞檐上,檐下挂着的铜铃铛随风“当啷”一声,音色冷漠嘶哑。

  木船靠岸,侍从踏上水中阶梯,利威尔跟随身后走向阁楼正门,门口坐了两个小孩,侍童打扮,看到他们两人上岸毫不奇怪。

  “是郡王吩咐来接公子的吧。”小孩中的一个站起来说。“公子午睡尚未起身,且请稍等片刻。”

  利威尔微微皱眉,还未开口,侍从已经点头。

  “这是自然。”

  另一个小孩也站起身走了过来,站在利威尔面前从下到上的打量他。“这位大人面生的很,以前从未在郡王身边见过。”

  利威尔拧眉不知是否应该出声回应,一旁侍从又笑着代话:“这位是年前刚到郡王府的利威尔统领。”

  小孩盈盈一笑,眼神天真烂漫。“统领大人的名字像是北地人。”

  利威尔这次不等侍从回答,点了点头。

  小孩笑着转身回到门口。“早膳时听姐姐说今日郡王大人将要宴请的宾客也是北地人,正心说恰巧我家公子也是北地出生,没想到这里还有位新的统领大人一样是北地人。”两个小孩嘻嘻笑成一团。

  “王都的北地人难道都凑到郡王大人这里了嘛……”

  利威尔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正欲开口,阁楼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守门的小孩立刻停止嬉闹,面色周正地冲二人说了句:“公子起身,诸位稍等”,立刻转身推门而入。还不等利威尔撇清房内景色,木门已牢牢合闭。

  或许仅有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小童推开大门,另一个引着一个穿着素白纱袍头罩同色斗笠的人走了出来。从外型上难以判定此人是男是女,身形秀颀,只是太过单薄,冷色的白纱袍裹身更显得此人削瘦如竹,应该是男子,单从外看来可能仅仅是个少年人。

  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白色短打,短发,精干利落,双手斜抱长木盒,应该是奉琴。

  侍从看到那人出门,含笑迎上:“今日也劳烦公子。”

  “您客气了。”少年人的声线清冽如雪水流淌山涧,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荒凉冷漠。

  利威尔的眼睛在那少年垂纱蒙面的脸上扫过,而后低头。

  那少年却似被他的眼神惊到一半侧首向他,微微躬身。“有劳大人。”

  利威尔微怔,心中莫名一乱,快步向前走了两步踏下石阶。

  “时间不早了。”他哑声道。

  侍从上船,身后小童引着少年琴师小心上船,奉琴少年跟在身后,安静地站在船尾。少年在船上落座,从长袍衣摆下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扶着船沿。

  侍从摇桨离开阁楼,寒风吹过静止的湖面拉开一片细碎的涟漪,水浪在船边翻滚出“哗啦啦”的声响,利威尔站在船头向后看,少年琴师被三个孩子围绕在中间,斗笠下的脸不知看向何方。

  利威尔呼出一口热气,在半空腾成白雾,他的手下意识拨弄刀柄上的穗子,觉得手指有些冻僵般的冷硬。


  【直至众声消弭的酣宴】


  郡王对于姗姗来迟的琴师没有丝毫不满。正如那侍从的反应一般,利威尔已知晓这里的人都极是熟悉那琴师的性格。

  利威尔和武士们前后护卫着琴师和他的侍从上入雅阁,琴师在被流水和鲜花包围的侧离宴席众人的地方设有专门的座位,奉琴少年将琴盒放在桌上,捧琴而出,两位小童站立一旁,服饰琴师净手,奉琴少年将古琴安放好之后,起身放下四周的竹编拢白纱的垂帘,利威尔站在雅阁一旁,抬眼就能看到竹帘后隐约的人影,斗笠被取下,面容朦胧不清,端坐桌后,姿态婉约而优雅。

  “不知郡王今日想听何曲。”少年声线淡然,一片繁杂之中他一如其境地一般孤立于世,清冷的声线撞击着热烈而繁乱的宴会的杂音,似乎能散落一地冰花。

  郡王举着酒杯微微地笑,“这次设宴是为北地世家的公子接风洗尘,就弹一曲北地的民乐吧。”

  利威尔顺着君王的眼睛看向那个同样来自北地的世家公子。北地是壤外的俗称,那边的人多为外族,不管是从样貌还是名字来讲都和王都截然不同。这位被郡王欣赏的北地公子就有着外族人才有的金发,蓝眼,容貌堪称秀丽,气质绝佳,在这一众王都人之中他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利威尔看着那公子显得颇为青涩的样貌身形,心中暗暗思虑这少年的来头。

  金发的少年公子闻言抬起头,目光扫向琴师的垂帘所在,启唇开口,声音温和。“据说琴师也是北地之人,不知是否知道一首曲子。”

  “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一曲。”少年琴师淡淡回应。

  “此曲名《髎歌》。”金发公子道。

  回应无声。

  琴师沉默着,金发公子静静地看着竹帘后琴师模糊的影子,也没有说话。

  利威尔靠在阁楼的柱子上,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个名字。

  场面似乎有些僵冷,郡王察觉到了,举杯唇边轻轻笑了一声,打破寂静。“公子所说的这首曲子……连本王读了这么多关于北地的书里,也没有听说过呢。”

  气氛稍有松懈,金发公子微笑着收回视线,端起酒杯敬了敬郡王。

  “其实我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北地有这么一首曲子,因为其曲子由来的故事有些有趣,才记了下来。也并非是真正听过。只是今日来到王都知晓蜃字楼里有这么一位琴艺高绝的北地琴师,才想着是否也有琴师知道这首曲子。”

  “哦,这么说来这个名字奇怪的曲子还有个有意思的来头?”郡王显然是对金发公子口中的曲子由来感兴趣了。

  金发公子微微一笑。“不过是个小故事而已。”

  郡王摆摆手,冲琴师说道:“那就有劳琴师随意弹首曲子吧。公子,我们可都对你的故事感兴趣的很。”

  金发公子谦虚的颔首。“那么我也就不怕大家笑话,给大家讲个这么个故事吧。”

  利威尔双手环胸靠在柱子上,一边看着外面池塘里在冷水中打转的鲤鱼,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少年琴师轻轻拨响了琴弦,明澈的琴音伴随冬日的风雪幽幽盘旋在阁楼之中,金发少年公子的声音润和如清酒,带着一丝微微刺激的辛辣感刺入众人耳膜。


  【直至钟鸣吕唱的清昼】


  降夜时分,利威尔和同伴交接守卫工作,换衣离开了郡王府。

  夜幕下王城灯火依然明媚,人群熙攘,白色红色的灯笼点燃在酒家和妓馆门前,旗帜在昏黑的夜幕中飘摇,似乎丝毫不受风雪阻挡。热烈的气氛融化飞雪,脚下的路面有些泥泞,利威尔微微皱眉,转身走进一家酒馆。

  一楼人声鼎沸,酒气熏天,利威尔穿过人群走上二楼雅间,靠路边一间屋门敞开,应是无人,利威尔踏步进门,一抬头才发现有些失误。

  圆桌后坐着一个金发锦衣的少年,唇角微抿,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

  利威尔出神只一瞬,立刻想起对方的身份,退后到门外轻轻躬身。

  “公子。”

  郡王日前还在蜃字楼为他摆宴接风,却不想今日就让他碰到他一个人在这人事杂乱的酒楼之中,身旁也看不到侍卫的影子,这位北地公子行事作风还真是肆无忌惮。

  “那日郡王在蜃字楼设宴,你似乎就在旁边。”金发公子抬起手臂招了招,示意他进门。“我听说郡王麾下的三支禁卫中有一统领年不过二十,应当是你吧。”

  利威尔进门后站在离桌五步远的地方,恭敬垂首。“属下今年十九。”

  “竟然比我还要年轻。”金发公子浅浅笑道。“不过你面向老成,若不是起先听人说过,我也马上猜不到你就是那个最年轻的统领。”

  “承蒙郡王赏睐。”利威尔淡淡道。

  金发公子含笑将目光放向窗外的街景,夜幕之下王都灯火阑珊,从这方位可见远处红巷里最高大的建筑,是蜃字楼。夜幕之中蜃字楼檐角转廊间挂满红黄灯笼,整座楼宇的琉璃碧瓦在灯火下熠熠发光,奢华无双。其上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远远都和灯光拧成一团,朦胧暧昧。

  少年公子唇角笑意略带凉薄,他盯着蜃字楼的方向,蓝色眼珠里映衬出一片迷离的光雾。

  “听说统领也是北地出身。”

  “是。”

  “统领为何要来王都?”金发公子侧首看向他,目光余带夜色,混浊凌乱。

  利威尔面无表情。“公子希望属下如何回答?”

  金发公子眯眼笑起,“实话实说即可。”

  利威尔抬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如同大片冰霜凝固般坚硬。“出人头地。”

  金发公子微微垂下眼角。“你的回答不诚。”

  利威尔垂在一侧的手握紧刀柄。“我从不说谎。”

  那少年公子却在这个时候悠悠转过头再度看向窗外。隆冬时节落雪纷飞,热气蒸腾薄雪化成水滴从半空落下,窗缘有些潮湿,少年伸出藏在袍袖中的手,轻轻地拂了拂自己靠近窗口的衣摆。

  “统领那日可听了我的故事?”

  “听了。”

  “统领觉得如何?”

  利威尔看着那少年,眼底深处有些戒备的迷惑。

  “公子觉得如何?”

  “是个难过的故事。”少年说。

  利威尔垂下眼帘。“公子已经答了,是个难过的故事。”

  少年笑了起来。

  “你这人……有趣。”他缓缓起身,锦衣拖沓,肩头罩着一条长而厚重的大氅,里层是柔软雪白的长绒,外层用银线绣着星月和雪花,浓密而扎眼。

  少年从他身旁缓缓经过,步伐轻盈不带一丝响动。

  利威尔看着他在衣袍下若隐若现的脚。

  “过几日,劳烦统领了。”少年出门后突然顿步说道,还没等利威尔反应过来,已经走了。

  利威尔抬头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眉头紧紧皱起。


  【直至万物枯损的生潮】


  王历十五年的冬天,王都注定要度过一个不平凡的新年。

  因为君主热衷于开疆扩土,无数外族土地被王朝侵占,族群因而遭到灭亡,有着异族血统的外族人无法被大多数人接纳,只能艰难的存活在偏僻的土地上。一些曾经的异族大家联合起来反抗,却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憎恨着君王暴力远征的外族人,倾家荡产地找到了传说中的杀手组织“髑髅”,希望他们能够替他们报复那些站在朝堂上动嘴说出征战的那些人。

  郡王也是热血的男人,曾经亲手带领军队拿下过好几个别国的都城,战功赫赫。这样的人必然会被“髑髅”的杀手列入目标。事实上利威尔来到郡王府的这几个月里,已经有好几次亲自和那些可怕的杀手对上过了。不过郡王身边高手如云,即便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髑髅”,也很难在讨到好处。

  那位来自北地的金发外族公子,据说来自阿诺德一族,那一族精通情报刺探,有着最优秀的斥候。郡王如此拉拢看重,必然也是因为他们的本领。

  谁都不想被刺客惦记着,郡王必然是想要反击的。

  “据说他们出动了最优秀的刺客。”金发公子披着大氅和郡王坐在凉亭里饮酒赏雪,利威尔站在亭子下面,二人声音并不低,说了什么他听得很清楚。

  “那些人似乎对郡王的命势在必得。”金发公子举杯靠近唇边,优雅的掩饰笑容。

  “杀我就要用最好的刺客,那么杀君主的时候他们又要用什么?”郡王不屑地冷笑。“说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也不过如此吗?”

  “谁知道呢。”金发公子垂眸浅浅优雅的笑,面容淡然。

  郡王无趣地扔下酒杯。“这冬季实在是难熬,不如过几日在府中设宴,前些日子宫中刚刚送来一些新酒,在冬日里喝酒赏花岂不妙哉。”

  金发公子微微抬眼。“不知郡王要赏什么花?”他略微环视花园,院中一株花树也无,冬日落雪深覆,一片寂寥的空旷。

  郡王冲他意味深长地笑。

  利威尔站在亭子下面,有些无聊地想着郡王或许要请进府邸的花魁都有谁。红巷之中娼馆无数,就连蜃字楼那样的酒楼也养着自己的清娼,不管男女,都各个拥有天人之姿,哪怕是上次那看不见面容的琴师……

  他微微怔了下,站直了身体。

  那琴师……

  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刀柄。

  不知为何,那琴师让他感觉有些复杂。那并非是什么可以清晰言明的感觉,而是更贴近于本能的一种奇怪的反应。

  略微有些,令人心慌。

  “利威尔。”这时他听到郡王的声音。

  “属下在。”他立刻收敛心神从角落里走出去。

  “一会儿你带人去蜃字楼,跟妈妈说本王请琴师入府小住几日。”郡王的口气带着无法辩驳的强硬。

  利威尔心下微微一动,他来不及回想那是什么感觉,立刻颔首应是。

  “属下明白。”

  “恩。”郡王满意的回去继续和阿诺德家的公子谈天,利威尔悄声退开,吩咐旁人接替他的位置,离开庭院准备带人去蜃字楼。

  他握紧刀柄仰头看天,天空灰蒙如同染尘,细雪扑扑簌簌从高天纷落而下,扑入脖颈一片细微的冰凉。

  利威尔伸手抹了下鼻头,踏入屋内。


  【直至琴瑟声止的空闻】


  利威尔骑着马走在道路前方,他身后用四匹珍贵长鬃白马拉着雪白的令人花眼的车驾,一行人静静踏过覆盖着薄雪的官道。

  小童扶着车轼坐在车厢外,两双黑亮的大眼睛瞧着街道两旁的风景,满脸兴奋又好奇的模样。利威尔回头看向那轻纱飘摇的马车,垂帘下放将车内的空间遮掩的严严实实,两旁窗口的纱帘也紧紧地绷着,将外界的寒风死死抵挡,里面的人影也丝毫不得见。

  道路湿滑,马匹蹄上裹着棉布,行路无声,利威尔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刀柄,指尖被刀穗的流苏轻轻缠绕。道路寂静行人稀少,偶尔可见灰翼的飞鸟略过长空。

  到达郡王府,郡王并未出门迎接。琴师虽然是王都最有名的琴师,但对于贵族来说也不过是个卑贱的伶人,如果连伶人都需要郡王亲自迎门而入,对于王都之人来说只会嘲笑郡王有失身份。

  心知如此,但是郡王定然已经排了管家仆从前来准备,利威尔不动声色地在府门前下马,车上的小童下车安置脚凳,白衣的少年率先抱琴而出,然后才看到一双纤细的苍白的手轻轻拨开车帘,将雪白的身影暴露众人眼前。

  琴师依然头戴斗笠,面容掩饰的结结实实,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大氅,远远看去,白的车驾,白的飞雪,白的人,白晃晃的揉成了一团,寒风吹起一蓬轻雪,四下飞散,好像是那人那车那风景也跟着一同散开了。

  利威尔目光恍惚了一瞬,眼前过于苍白的色彩令他有些不适,微微地侧开了眼睛。入耳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是管家带仆从上前招呼,他听着在那些纷繁的话语之中有一个声音始终冷淡苍白,就像这满天飞雪的白一样毫无生气。

  “有劳管家。”

  琴师淡淡地说,被众人围在中间拥簇者进入府邸。

  利威尔慢了一步跟在后面,在一群灰暗的色彩之中看着那个始终白的令人心寒的身影。

  削瘦高挑,脊背绷得笔直,几乎到了刻意的地步。利威尔想起园林之中那些被冬雪挤压的直不起腰的竹竿,如果面对重雪依然要挺立如斯,最终的后果必然是折断了事吧。

  明明是最为低贱的身份,却一定要做出如此清高孤绝的姿态来。利威尔突然对眼前之人的印象差了起来。

  身在王都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面对不同的人露出不同的表情,做出不同的姿态,偶尔午夜梦回他也会想起自己曾经年少轻狂时也是如此清高,但是最终的结果却从来无法顺心如意。

  以至于他现在不得不学会弯腰学会跪拜,但是当发觉伏低做小并未有什么不好反而还能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之时,对于曾经那种强烈的自尊心也就渐渐地不在意了。

  他入王都是为了出人头地,他并未对阿诺德家的公子说谎。

  脚步在一座小院前停了下来,利威尔看着琴师踏入院子,抬头看了看那院子上的匾额。

  夏雵。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匾额看了很久,直到管家带着仆从出门,看见他出声问候了一句。

  “利威尔统领。”

  利威尔回神,轻轻颔首。“有劳管家。”

  “统领客气。”管家笑了一声,然后问道:“统领站在院外,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并无。”利威尔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今日阿诺德家的公子可是要留宿府中。”

  “是。”管家应声。

  利威尔点点头,快步离开了后院。


  【直至萧索寒凉的眠暮】


  入夜,晚膳时分,郡王和阿诺德家的公子在屋内喝酒畅谈。

  院外落雪又厚,利威尔站在冰冷的回廊上,屋内的热气蒸腾散出门外,屏风上人影晃动,群山飞鸟仿佛要裂帛而出。

  虽然郡王一向自比酒量王都第一,但是面对北地的公子还是有些难以招架,听闻房中传来阿诺德公子吩咐下人的声音,利威尔走了进去。

  郡王已经醉了,瘫倒在面前的矮桌上昏昏欲睡,下首端坐的金发公子依然神采奕奕,眼眸清明。二人脚下是各色酒瓶酒坛,皆是空空如也。炉火灼热蒸腾酒气氤氲,浓重的让人闻一下似乎也能醉去。

  利威尔不由得多看了那公子一眼。

  郡王为人傲慢张狂,颇有些刚愎自用之嫌,即便是在身家性命随时被人惦记的现在,也不愿意随时被一堆侍从包围监守,尤其是饮酒作乐之时,最厌恶有人一旁围观。在外稍能容忍一二,但是在自家府内却是绝对不许外人打扰。与客人饮酒座谈时,除了伺酒的小厮,其余外人全都得在门外守候。利威尔始终担心这样会被刺客趁虚而入。且不说那些公子是否可能是隐藏的刺客,如果有刺客通过其他方式潜入房内,那些只会饮酒作乐的世家公子的武力自然是挡不住的,没准还会成为郡王动手的掣肘。当下虽然郡王在王都说一不二,但是各个封底的诸侯世家的公子也是君主用以牵制和掌控诸侯王的关键,世家贵族公子在王都受袭,若是造成命案,难保诸侯不会因此发难君主。

  他就从来没觉得那些满嘴为国效忠却从未做过什么实事的世家公子有什么好,可是王都的各个郡王都颇为看重他们。万一其中混进了“髑髅”的刺客,最后也不知道该去找谁来承担责任。

  吩咐下人带着郡王回房休息,利威尔看着依然坐在位置上的少年公子,垂眸躬身。“时候不早了,也请公子早日回房休息。”

  金发公子微微一笑,蔚蓝眼眸在艳丽火光之中呈现鬼魅的色泽,令人莫名感到一丝心寒。

  “有劳统领费心。”公子冲着他轻轻一颔首,优雅撩袍起身,慢慢走出了屋子。

  利威尔本想跟着他送他回到院落,走出门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自有王府侍从会伺候这位公子,他作为郡王的近卫统领何必多管闲事。

  虽然那公子身上确实有种气息让他作为军人的本能感到不安,握刀的手一紧再紧。

  切莫生事。利威尔垂眸心中暗语。再度抬头,那公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站在廊下望着院内落雪纷纷沉默良久,终于踏出步子踩入厚雪之中横跨院落离开。

  头顶上天暗如火光焚噬后的坟场,呈现出一片片不规则的灰色,白雪从高空悠然飘落,色彩洁净异常,令人恍惚为何是从那污浊的天空上坠落而下。

  那无法抹去的肮脏不洁,却又去了何处?


  【直至风花凌乱的杀夜】


  后夜交班,利威尔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走向后院武士的居所。深夜中的雪又大了几分,武士们的小腿一下几乎全部埋在雪里,白日里在裤子上再缠绕一层又一层的绑腿,套上夹绒的长皮靴,即便如此依然冷的挪不开步子。

  深冬里的人休息的时间越发的早,此刻整个王府之中已经一片幽寂,寒风吹过挤压着厚雪的枯木树梢,扑簌簌的纷落一地雪粉,僵硬的枝干吱吱嘎嘎作响。门廊下的冰凌长长的垂下来,贴着利威尔的面颊,他伸出手掰下一块放进嘴里,感受到一股寒气直冲脑门,瞬间驱散了那些盘旋不去的困倦。

  利威尔走到厨房烧了一桶热水,放在院子里,寒冬落雪天他站在院子里脱掉上衣解开佩刀,用粗糙的毛巾沾着热水擦身,热气在寒冷的夜幕中蒸腾,他的皮肤的温度在冷热之间不停转换,鲜明的刺激令人睡意全无。

  擦洗完身体利威尔抬头看向天空,雪下得很慢,雪片却大而密集,像是那些侍女在曝晒绒被时抖落出来的羽毛,悄无声息的从空中落下,轻飘飘的落在水面上,晃晃悠悠的顺水而去。

  利威尔看到雪花落进盛放着热水的桶里,它们还没有完全落下就被热气融化了,作一场细小的雨落进桶里,融进热水里,寒冷的温度消失了,他感受不到一丝属于冬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白日里他看到那小院匾额上的名字,夏雵,那真是个虚伪的名字。

  夏日只有雨,不会有雪。

  利威尔收回思绪,穿上里衣,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提起水桶准备将水倒掉,当他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水桶激烈的晃动,一些水洒在了地面上,融化了积雪露出漆黑的土地。

  门口站着一个鬼魅般的雪白的影子,削瘦修长,没有面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利威尔也不知道。

  他自负除非是郡王那样的高手才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周围不被他发现,但是这个夜里,一个没有任何武力的人静静地站在他院子的门前看着他,或许他只是刚来,或许他来了很久,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是一个刺客,那么此刻他一定已经躺在了雪地里。

  定下心神,利威尔慢慢放下了水桶。

  “公子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穿着素白的纱衣,披着银白的狐裘,带着雪白的斗笠的琴师静静地站在院门口,他的身上有些积雪,那雪的颜色和他全身的颜色一样,几乎无法辨别出来。

  他不回答,利威尔也不动,二人静静地在黑夜的雪中相对而立,利威尔看着他,可是他不知道看在何处。

  “统领是北地人。”许久之后,琴师清冷的像冬夜落雪一样的声音轻轻响起。

  利威尔的眉头微微皱起,但随即又平淡的舒展开来。

  “公子知晓了。”

  “北地荒寒,北地武士为凝练身体精神,常在雪中修行。”琴师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不论何时音调始终平平,不管是疑问还是其他的语气,都只有相同的幅度。

  利威尔不语,只当默认。

  琴师又说:“可统领畏寒。”

  利威尔冷冷的抬眼看着他。

  琴师这次却不再继续,他的视线从斗笠垂落的白纱之后在利威尔身上转了一圈,极其淡漠的一瞥,而后转身,如同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走开。

  利威尔胸口一滞,声音带了些尖锐的冷意。

  “冬夜深寒,郡王府亦是不同于公子的小楼,晚间还是不要这般轻率地离开院落为好。”

  琴师的离开的身影微微一顿,几乎不见起伏的颔首。

  “多谢统领提醒。”漫不经心地语调回应了,而后鬼魅般的飘然而去。

  利威尔站在原地只觉胸口像是贴在炭火上被炙烤一般的灼痛,他深吸了一口冷气,强压下那种令人烦躁的感觉,左手提起水桶将早已冷却的水倒在了院子角落的枫树下。

  雪融成冰,黑色的土地在白雪的围绕下分外眨眼,利威尔心下躁乱不堪,一脚踢起一堆雪盖在了那片黑土上。


  【直至百花杀落的荒荫】


  第二日,郡王设宴款待宾客,美名其曰“赏花”,不过众人都知晓郡王本性,对于这说法也不过是暧昧一笑。

  利威尔站在大门口看着侍从搬着东西忙进忙出,百无聊赖扫视庭院,昨夜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假山池塘,流水轻慢,竹筒水引敲击石块哐啷作响,在一片嘈杂之中显得格外孤寂。

  长廊尽头悠然缓步行来一个身影,金发锦衣,贵气逼人。从旁侍从纷纷驻足颔首行礼,恭称一声“公子”,莫名让利威尔想起那后院的琴师似乎也被人称作“公子”。世家公子和卑贱优伶同用一样称呼,可笑至极。

  “统领想到了何事,似乎颇为开心。”金发公子绕开忙碌的仆从走到利威尔身旁,看着他抿唇浅浅一笑。

  “公子。”利威尔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行礼。“公子说笑了。”

  “王都人啊……”金发公子就这么站在利威尔身旁,静静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道,“说话总是让人觉得无聊至极。本以为统领是北地人,应当是不同的,不过这般看来,也有些令人失望了。”

  利威尔垂眸看着脚尖面色漠然。“属下身在王都,为人下属,自然要按照主子的规矩办事。”

  “呵。”金发公子轻轻嗤笑一声,似乎是觉得无趣了,从利威尔身旁慢慢走开。“统领已经不是个北地人了。”

  利威尔面色一寒,但他依然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公子觉得,那般直率粗鲁就是北地人的作风?可公子来自北地,入了这王都,还不依然同属下一样跟着上面的大人物绕着弯地说话。公子可还是北地人?”

  公子脚步一停,缓缓回身,看着利威尔背影的眼神波澜不惊。

  “我自然是的……统领,并非依然像北地做派的人就是北地人,我只是想问问,统领身为北地人的气节可否还在?我在统领的身上,看不到北地人的影子。”

  利威尔猛地回身,他的眼神冷冽如刀,根本没有先前的恭敬。“公子此言,诛心。”

  金发公子迎着他的目光幽幽浅笑。“统领此刻的模样,却像极了北地的狼。”

  利威尔冷冷的看着他,良久,慢慢地垂下了眼睛。他转正身体面对公子,慢吞吞的躬身,行了个礼。

  “公子谬赞了。”他的语气淡漠,收敛了身上的凶气,一派平静。

  金发公子看了他几眼,突然扬声笑起,转身离开了院落。

  那温和清润的笑声却不知为何刺得利威尔耳膜发痛,他紧紧握住刀柄,古旧的流苏在他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他觉得有一条锋利的绳子也在他的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那绳子割破他的皮肉,勒进他的骨头里,割断他全身的筋络,他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就像被冻僵了一样,寒意从他的脚底往上爬,到了胸口却又像火一样烧。

  他慢慢抬起头,看到琴师在侍从的引导下慢步踏入院落,他的衣着一如之前,没有分毫改变,如同雪白的鬼魅一样幽幽行走在宽旷的长廊里,在一行人之中利威尔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就好像是赤脚走路一般,脚掌和地面紧紧贴合,不露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奉琴的少年抱着琴盒跟在他身后,贴着琴师行路时扬起的衣摆向前走,两个小童手牵着手走在琴师前面,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都挂着天真灿烂的色彩,在寒冷的冬日里看起来令人心生温暖。

  利威尔看着他们走过笔直的长廊,然后拐到他所在的廊道上,房屋中的下人们还在进进出出,他们之间隔着嘈杂的人流,但是被那嘈杂分开的他和他所在的地方,都是那般寂静无声。

  利威尔看着琴师停在门口,他像是也看到了他,浅浅的颔首示意一下,又恢复了开始时的样子。门廊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雪白的色彩变成了带着灰色的不洁净的白,令利威尔想到了那纷落白雪的灰暗的天空。

  他闭了闭眼睛,侧过身体,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直至风拂雾散的梦彻】


  入夜掌灯之时,郡王的宴席开始了。

  琴师依然坐在宴席的外侧某个专门为他腾出来弹琴的地方,四周垂着郡王喜欢的朱红色的帘帐,帘帐后的琴师一袭白衣格外显眼。

  郡王今日兴致似乎很高,拉着利威尔也坐在了宴席当中。利威尔尴尬的坐在最下首的角落里,看着他和一帮世家公子们谈天饮酒,漫不经心的听着琴师弹琴。

  琴师的琴声当真是极美妙的。琴音中带着一种寒冷深冬般的清冽,令利威尔想起了琴师的声音,也是这般冷冽。也不知是琴师的人影响到了他的琴声,还是这琴让他变成了那样的人。

  利威尔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从宫中带回来的珍藏的佳酿,馥郁的酒香从闻到的那一刻起就令人迷醉起来了,他看着喧闹的宴会厅里,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都带着一些细微的醉意,他们抛却平日在外世家贵族的身份,敞开衣领挽起袖子随意的坐在垫子上形象全无的喝酒吃肉,这种肆意奔放的样子不知为何令利威尔感到有些心酸。

  需要凭借着醉意和绝对的隐秘才能显露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面,他们这些王都的贵族还真是可怜啊。

  目光流转间利威尔看到了坐在郡王侧边的金发的阿诺德家的公子,他依然没有醉,利威尔从未见过他醉酒的样子,他很清醒,但是也像其他人一样软塌塌的靠在垫子上,做出一点酒醉的样子,不过他的眼睛明亮的像是镜子,利威尔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丝毫醉意。

  他懒洋洋地端着酒杯,唇角含笑,有些讥讽的看着眼前喧闹的一切,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冷漠。

  利威尔垂下眼睛,他突然觉得那个人很可怕。

  酒过三巡,郡王想起了被他忘在一旁的“花儿”,立刻冲着宴会一角垂着帘幕的地方招手。

  “琴师,弹了这么久也累了吧,来人,将这酒送予琴师,冬日天寒,饮酒暖身。”

  琴声在郡王出声时就恰到好处的停止了,伺酒的小厮端着酒来到帘幕旁,微微升起帘幕露出桌面,将酒盏放置好,正准备放下垂帘,郡王又开口了。

  “说起来,我这座下有些公子初到王都,听闻琴师的大名,却始终无缘得见,今日琴师恰好在此,不如也让我的这些客人们开开眼界。他们对于王都的第一琴师一直向往的很啊。”

  郡王的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处朱红影绰的的垂帘,帘幕尚未完全放下,露出琴师放置古琴的桌面,琴师的手还放在琴上,暗色的长琴衬托着琴师纤白如玉的手指,令人不禁想要探寻那垂幕之后隐藏的面容是怎样的模样。

  琴师顿了顿,语气轻淡地说:“郡王设宴款待各位公子,我还这般遮掩容貌也确实有失礼数。王都第一琴师自是不敢当,面容皮相本就是示以他人的东西,何来开眼界之说。承蒙各位公子不嫌弃我这平凡姿容,就将这帘幕去了吧。”

  郡王满意地笑了,伸手轻抚唇须,示以小厮卷起帘幕。

  利威尔也在看着小厮的动作,不过当他感受到有些世家公子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等待这一刻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可笑。

  一般而言,常常掩饰面容的人不是极为美丽就是极为丑陋,虽然他不觉得蜃字楼会有一个极为丑陋的琴师,但是对于众人的期待,还是感到有些无趣。

  或许稍后他也会被那美丽的面容所惊诧,但是也不过一瞬而已。人的容颜和那些花朵一般,不管是否开放,不管开放之后是否夺目,最后都是会枯萎的。

  不仅仅是容貌,这世间的很多事情不也是这样,绚烂一时,死亡却是永远。

  小厮慢慢卷起垂帘,琴师的身影逐渐清晰的暴露在众人眼中。当深色的垂帘从琴师脸前上升,露出琴师的脸的时候,利威尔听到一些人失望的嘘声。

  和他们百般期待的不同,琴师并不是那些有着惊人美貌的人。

  垂帘后端坐着的是一个清瘦的少年,北地特有的异色长发和瞳眸,以及透白如雪的肌肤。单看那少年长相确实算是中上,但是对于见多了人间绝色的王都贵族们来说就实在是太过平凡。加之这少年全身上下透出的冷漠的生人勿进的气息,更是让这些世家贵族们提不起兴趣。

  看到各位公子们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郡王哈哈大笑起来,高举酒盏朝向琴师。

  “来来,琴师,我敬你一杯!”

  琴师幽碧的瞳眸轻轻望向郡王,缓缓伸出双手举起酒杯,慢慢垂首,酒杯高举过头,而后抬头将酒杯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敬郡王。”色彩极淡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琴师的声音没有染上丝毫酒气,依然像雪水般清冷。

  利威尔慢慢收回了视线端起酒杯喝酒。

  下一刻,他抬眼,看到直到刚才还瘫靠在软垫上的阿诺德家的金发公子此刻已经坐了起来,他一只手端着酒盏送向唇边,一双幽深的蓝色眼睛却牢牢地看向琴师所在的地方。

  酒盏遮住了他的嘴巴,隐约能看到在阴影之中他微微勾起的那一边唇角,带着一丝令人胆战心惊的笑意。


  【直至夜雪微凉的箫音】


  酒宴散去,利威尔站在府邸门口看着小厮们将一位位客人送上马车,招呼他们离去。阿诺德家的公子是最后一个出来的,郡王跟在他旁边,他身边跟着的除了管家还有琴师。

  琴师依然是那身衣服,只是没有了白色的斗笠,亚麻色的长发垂在背后,几绺越过肩头贴在胸口上,他安静的跟在郡王的时候,苍白而削瘦的身体如同冰雪雕刻的塑像一般,面无表情,眼神冷漠而空淡,又像是一个做工精致的玩偶。

  金发的公子在侍从的搀扶下蹬上马车,他侧身看着郡王和利威尔和他们身后的琴师,优雅的微笑。

  “今日当真让我等开了眼界,琴师不但琴艺卓绝,气质容貌比起我们这些世家子弟竟也不让分毫,着实让我敬佩。”

  琴师淡淡地垂下眸子。“公子谬赞了。小人不过是蜃字楼的优伶,岂敢和诸位大人相提并论。”

  金发公子抿唇轻笑,不接话,冲着郡王低身行礼。

  “这几日叨扰郡王了。”

  郡王对他一向显得宽容,此刻也是摆手笑着不甚在意。“世侄远道而来,若想在我这府中多住几日也无妨,你父亲让我照顾你,又怎么怕你叨扰。琴师还会在我府上逗留几日,世侄哪日如果想要听琴,尽管来就是了。”

  金发公子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带着几丝欢喜地笑了。“承蒙郡王厚爱,过两日得了闲余,世侄再请郡王喝酒。”

  郡王大笑点头,公子含笑道了声“告辞”,踏进了马车之中,车夫向郡王颔首行礼,举起马鞭驱车离开了郡王府前。

  郡王心情愉悦的转身回到府中,利威尔和琴师跟在他身后,二人意外并肩而行,却都是目不斜视,权当旁边无人。

  郡王走到屋前,回头对利威尔说:“利威尔,你送琴师回院子里去吧。”

  利威尔微微皱眉。“郡王,属下……”

  “快去快去。”郡王打断他的话催促起来。“琴师身体单薄不宜受寒,你别磨蹭了。”

  利威尔无奈只能低头应下。“属下知道了。”侧头他看着静静站在一旁的琴师,有些别扭的往前走了一步,抬了抬手臂。

  “公子请。”

  琴师沉黯的绿色眼睛看了他片刻,垂下眸径直越过了他。“有劳统领。”

  利威尔落在琴师身后两三步的地方跟着他走向夏雵小院,冬日里雪花纷繁,从浑浊的天空上落下,庭院里除过被扫出来的石板小路,一片雪白,琴师步履安静的走在黑色的道路上,白的纤尘不染的衣摆若有若无的拂动着地面,沾着些零碎的雪,微微洇湿了,很清淡的痕迹蜿蜒开来。琴师的小童们手拉着手走在前方,他们的步伐活泼,却从不多说一句话,除过第一日他去蜃字楼的无栖小楼,那两个孩子在没有琴师的大门外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笑闹着,可是和琴师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活泼也很安静。

  为琴师奉琴的少年是个哑巴,他后来才知道。他突然发现琴师周围的人都很静,那种静默从琴师的琴弦上流出来,环绕在琴师身边,也感染着跟在他周围的人。利威尔不得不去承认,这个人确实和他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而他曾经还饱含恶意的揣测过他。此刻当他再度回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有些难言的罪恶感压在胸口。

  雪花静静地飘落,悄无声息,王都的冬天像北地的冬天一样漫长,也像北地的冬天一样总是下着雪,利威尔有时候会分不清这里到底是北地的故乡还是王都这个陌生而奢华的城市,他只是站在雪里,看着雪花飘落,然后挥舞他手里的刀。

  这和在北地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在渐渐忘却。

  关于北地的很多东西他都忘记了,唯一留在记忆里的只有那满天飞雪,白的看不到其他颜色的世界,被厚雪包围的小木屋,还有打满补丁的破毯子。

  那是他的过去,而他不愿意回忆起那些过去。

  夏雵小院到了,琴师走进了院子。就在利威尔准备转身回去的那一刻,琴师突然回过头来,看着他,慢慢翕动他单薄的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

  “夜深天寒,统领喝杯热茶再走吧。”

  利威尔愣了一下,他想拒绝,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一个“好”字。

  琴师的目光沉静而清澈,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利威尔,但是那一刻,利威尔却觉得他是微微笑了一下的。

  哪怕他的嘴角没有任何弧度,他的面容精致冷漠如同一尊雕塑,他也觉得他知道,那个人是在笑的。

  雪花在他们中间落下,模糊了两人的视线,利威尔按着刀柄,老旧的流苏刀穗缠绕在他的手上,四周寂静无声,苍雪绵延视界,仿佛时间就此永恒。


  【直至月明星疏的终吟】


  王历十六年一月十三。无雪,天晴。

  利威尔骑着马走在车驾最前端开路,他身后是八匹骏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后跟着两辆四驾的马车,二三十人的随从队伍将这两辆马车牢牢地包围保护着,一行人走在被清扫干净的官道上,慢悠悠地朝着中宫行去。

  今日是郡王的同胞姊妹,王朝长公主的生辰,郡王携带家眷和祝寿礼入宫为长公主庆贺。

  王朝现今君主的兄姊稀少,除过郡王和长公主,只有两位公主和一位亲王。唯二的亲王身体孱弱,只能留在宫中,剩下郡王一人分封在外。三位公主虽然都也有自己的封地,但是作为女眷都最终要嫁出去,君主不想让公主们与诸侯联亲,虽然公主们的封地不作为嫁妆并入夫家,但是其夫君有代为管理的权利。诸侯本就是君主心中之患,怎么可能允许他们的势力一再扩大。因此三位公主都嫁在了王都,长公主嫁给了当朝的大将军,另外两位公主也分别嫁予了了两名要位文臣。因此,只有郡王一个人常年留在外地的封地之中。君主怜惜兄弟,准他每年酷夏寒冬时节回到王都小住。君主开阔疆土需要郡王这样的将才,但他也害怕随着边疆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这位善战的兄弟会生出异心,因此也不太愿意郡王总是留在封地。君主虽然有无数手下可手眼通天,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但是他并不是唯一尊贵的人,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每一个人手中能够掌握的势力也不可令人小觑。

  知晓今日郡王和家眷会留住宫中,利威尔将人护送到宫门之后就带队离开。虽然他是郡王三支近卫的统领之一,但是也不过是最小的统领,并无资格入宫。利威尔自己也不喜欢那样的环境,吩咐属下可以各自散去作乐休息了,自己一个人驭马在街道上慢悠悠地散起步来。

  冬日的夜晚深而长,直通中宫的官道禁令严厉,所以一到入夜这里就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而距离中宫稍远些的红巷周围此刻肯定还是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和周围的这些地方不同,红巷更以夜晚的生意为主。毕竟那里是王都的销金窟,各种赌坊娼馆都只有晚上才热闹。白天反而看起来有些冷清。

  利威尔觉得百无聊赖,却又不想去红巷,他对那些欲望杂事并无太大兴趣,就像北地常年的风雪一样冷漠,此刻虽然觉得无事可做心中空虚,但是抱着美人听她们的温声软语只会让他觉得更空虚。

  路边小的酒馆已经关门打烊,大的酒楼门外灯笼依然明亮。虽然这个时候贵公子们大都去了红巷寻欢,但也有人愿意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酒。

  在这样繁华的显得有些空洞的王都里,寂寞的人总是多的。

  利威尔将马交给酒楼的小二安置,孤身踏入。大厅里并没有什么人,这个时候还能在这样的地方消费的必然都是有些身份身家的人,那些人往往只会呆在二楼的雅间里。

  利威尔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所以他就在一楼大厅里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叫了一壶酒,静静地坐了下去。

  酒是王都的酒,雪是王都的雪,这个地方没有北地的痕迹,就连北地的人也没有。

  利威尔想起那一日他站在廊下,阿诺德的贵族公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

  “我在统领的身上,看不到北地人的影子。”

  他是北地人,他是。

  利威尔捏紧了酒杯,直至这个时候他依然能控制自己的力道,不让手指捏碎它,这证明他还没有被激怒。北地的狼一旦被激怒,就没有理智可言,但他现在还有,证明他并没有为那句话感到愤怒。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确实如那公子所说已经不是一个北地人了吗?他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关于北地的,关于过去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北地是否还有亲人,他印象中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站在王都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他们推搡着他的肩膀,人流像不可抵挡的浪潮一般将浮萍一样的他随意的带走,他不知道他要去哪,他也不知道他能做什么,王都就像是一个可怕的巨兽,从他看到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恐惧了,臣服了。

  利威尔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哎呀,这不是统领么。”这时候一个人从门外面的马车上走下来,步履悠然的踏入大堂,他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利威尔,笑着走了过来,锦衣上金银线绣织的纹路在灯火下光芒流转,金发下的蓝色眼瞳深沉如黑夜的天空,他的唇角温文尔雅地扬起,笑容亲切又不令人觉得疏离,声音温和动听。

  利威尔站了起来。“公子。”

  “统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金发的公子看了眼他桌上的酒盅和酒壶,含笑轻声问道。

  “只是闲来无事。”利威尔淡淡地说,“冬日天寒,喝酒暖身。”

  金发公子微微眯起纤长的显出几分柔美的眼睛,蓝色的眼瞳中的光芒温柔的揉作一团,在灯火中浅浅地发亮。“如此这般,我也就在这里陪着统领喝一杯好了。”

  利威尔立刻推拒,“公子身份尊贵,还是到雅阁中的好。”

  金发公子却已经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夜幕深沉,这酒馆里的客人就你我二人,有何顾虑?”他笑了一声,眼角微微挑起,“还是说,统领不愿与我一同喝酒?”

  “不敢。”利威尔立刻坐了下来。双腿微微打开,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腰背直挺,低着头。

  金发公子忍不住笑了。“统领就这样与我喝酒吗?罢了,看来我在这里只会让统领不痛快,就不打扰统领了。”

  利威尔又迅速的站了起来。“属下不敢。只是公子与属下身份实属云泥之别,如此平起平坐实在是有失礼数。”

  公子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统领,我可说过,你真的不像是北地人?”

  利威尔抿住嘴唇,没有做声。

  公子的眼神微微侧开,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只是此刻却带了点冷淡的意味。“亦或许是我想的太多天真,以为这世上没有驯服不了的狼,却忘了狗都是从狼驯化过来的。”

  虽然这话直接将他比成了狗,但是利威尔并不恼怒。他垂下眼睛,平静地回答:“公子为天上云,不论飘往何处都无需在意他人所想,随心所欲;而我等只是这地上的烂泥,不变作他人喜欢的模样,就只能被踩在脚底下了。”

  公子的视线慢慢扫过他,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慢慢地笑了。

  “你说的没错。北地现在也不过是这王朝君主脚下的一块烂泥而已。”

  利威尔心中一震,抬起头去,金发公子却已经转身离开了酒馆。他的背影修长挺拔,披着纹绣星月飞雪的黑色大氅,在苍白和黑暗两种颜色的夜幕下的王都里,就像一头孤独而冷傲的狼。

  利威尔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天他所看到的琴师的背影。

  他们的背影都是如此坚挺不屈,像承载着狂风暴雪却依然不肯弯折的竹,好像是即便被折断了,那竹刺也要狠狠地扎一下人才甘心一样。

  那两个人一黑一白的背影渐渐重合,只有他一个人孤立在风雪中。

  紧紧地握住了刀,最终却蜷缩了下去。


  【直至最终忘却的回响】


  琴师在郡王参加宫中家宴的前一天回到了蜃字楼。府邸之中突然安静了下来,利威尔觉得很不习惯。

  郡王是个爱热闹的人,虽然他不是,但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突然变回冷清,让利威尔觉得有些恍惚。

  这两日他休沐,无事可做,竟然来到了蜃字楼。

  “啊呀,这不是郡王府的统领大人吗。”蜃字楼管理清娼的妈妈见过他很多次了,看到他进门,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来。“统领这次是一个人啊,自己来玩吗?”

  “啊,算是吧。”利威尔心不在焉地说。

  “呵呵,这两日,蜃字楼刚刚新来了几个干净漂亮的小女孩,既然是统领自己来玩,妈妈我也就不藏着了,统领尽管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妈妈一边将利威尔拉近门一边靠在他身侧笑着说。

  “唔……”利威尔有些窘迫,他很少来这些地方,来了也只是为了郡王的玩乐,自己来玩倒是第一次,对于妈妈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不……不用了……叫几个会弹琴唱歌的就行了。”

  妈妈看着他暧昧的笑笑,却没多说什么,将人安置好了点点头下去吩咐了。

  利威尔坐在房间里,有些不自在的看着那些柔软的坐榻,色彩氤氲的垂纱,空气里浮动着脂粉的香味和热酒的气味,令他有些不太习惯,不由得想到了郡王府里冬雪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安心。

  妈妈领着几个姑娘走进了房间,抱着琴的,抱着琵琶的,拿着萧的,身姿轻灵妖娆,眉眼间带着妩媚。

  姑娘们一一落座,抚琴的少女含笑问道:“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利威尔歪着头想了想。“会北地的曲子么。”

  几个女孩们相视一眼,掩唇矜持又艳丽地笑着。“瞧大人说的。大人想听北地的什么曲子?”

  利威尔垂下了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让女孩们都觉得他是不是想得太入迷睡着了。

  然后他突然抬起头,眼睛盯着拿萧的那个女孩说道:“《祭雪歌》。”

  那女孩被他的视线吓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其他反应,垂下头轻轻地笑了一下,举起长萧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清音。

  利威尔其实不记得这首曲子。

  他忘记了太多东西,关于北地的,几乎是全部。他不知道北地有什么音乐,但是和阿诺德家的公子见过面之后他就对北地的一切开始心心念念起来。他看了关于北地的书,去问了郡王府同为北地人的仆从,还去王都北地人的酒馆里喝酒。他想找到一丝关于北地的熟悉感,可是总是很难。北地像一个虚无缈缥的国度一样存在于他空洞的心中,他知道他来自北地,他知道那是一个终年寒冷下着大雪的地方,他总是会回忆起一片大学中的小木屋,天很黑,但是在白雪的映衬下一切又都显得很明亮,他看着树上的雪不堪重负的落在地上,木屋的小窗里摇曳着暖暖的火光。

  那就是他和北地的一切。

  上一次郡王在蜃字楼宴请阿诺德家的公子,请琴师弹奏北地的《髎歌》。琴师没有弹,他也没有在其他地方找到关于《髎歌》的记载。他甚至怀疑那只是阿诺德公子的一个玩笑。

  今日他来蜃字楼,其实是想去问问琴师关于北地,关于《髎歌》的事,可是直到进了门他才想起来,琴师是王都的第一琴师,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所以他只能坐在这里,听蜃字楼可爱的小女孩们问他“大人想听什么曲子?”他茫然的回忆着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东西,却想不起一首有关北地的曲子。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一缕箫音突然滑过他的耳畔,那声音像是从他的脑海深处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中翻出来的一样,遥远又模糊,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瞬。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脱口而出了那缕箫音的名字。

  《祭雪歌》。

  那是一首古老的北地箫曲,是乐师们为了纪念那些死在北地冰天雪地里的武士们而做的一首……

  悼曲。

  只是后来这乐曲被不停的修改,最后变成了北地人民在年末的天祭上,献给神明和逝去英灵的一首赞美和祝福的曲子。虽然性质已经变得不再悲郁,但是这首曲子的曲调依然凄清幽婉,实在不是来红巷寻欢的人会听的曲。

  听到这首曲子的那一刻,利威尔有些恍惚的想:原来这就是北地的声音啊。

  仿佛是风雪的呼啸拧成的乐曲,萧管中崩落的雪花化为音符飘散开来,令人感到一阵冰凉的冷。

  其余的少女们也弹动自己的乐器,古老的乐曲在这些温柔而缱绻的乐器的演奏下也透出了一丝缠绵的味道,那股温度陡然散去了,利威尔有些失落的睁开了眼睛。

  “你们知道琴师是否会吹箫?”他突然问。

  一个女孩弹琵琶的女孩停了下来,她的乐器不适合这首曲子,所以她停了下来。看着利威尔,女孩有些茫然地问:“大人是问哪位琴师?”

  利威尔顿了一下,他并不知道那琴师的名字。“就是无栖小楼上的那位。”

  “啊,是那位啊。”女孩应了一声,却也没有照着利威尔所想道出琴师的名字。

  “琴师不会吹箫。”女孩笑着说。“琴师身患痼疾,无法吹奏这些管乐。”

  “琴师身患痼疾?”利威尔有些惊奇。这事情好像连郡王也不知道。

  “是的。”女孩小声地说。“妾身告诉了大人,还请大人千万保密。琴师来到帝都的时候,就已经患上了重病,那时几乎无法说话,好不容易养好了嗓子,但是却依然不甚康健。幸好琴师琴艺卓绝,也并未有人让琴师做弹琴之外的表演,所以这事除了蜃字楼的一些人,几乎无人知晓。”

  利威尔怔愣着,他觉得他好像突然触及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那个秘密与一个他触及不到的人切身相关,在他触及到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就像那一晚小厮在众人面前缓缓拉开遮蔽他脸容的垂帘一般,他们之间再无一丝遮掩。

  他突然很想见那琴师。


  【直至月夜凄迷的离回】


  王历十六年一月二十七。雪还在下。

  利威尔策马护送着一个拉着箱子的马车走向蜃字楼。

  今日据说是琴师的生辰,郡王特地挑选了礼物送给琴师。

  年关将近,雪依然很大,整座王都似乎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片寂静,如同荒芜。

  官道总有人清理,所以行路并不艰难。只是路面有些结冰,湿滑难走,马匹的蹄上包裹着棉布,车轮上绕着铁链,冰雪在他们身后拉开破碎的痕迹,利威尔听着那冰层浅浅裂开的声音,闭着眼睛任凭马匹径直向前走,仿佛陷入了很深的思绪之中。

  这几日,“髑髅”刺客的行迹似乎隐蔽了很多,很久都没有听到又有哪位高官被刺杀的消息了。但是利威尔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他总觉得“髑髅”是在做准备,他们要做完全周详的准备,他们要成功的杀死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的其中之一。

  或许是君主,也或许是他们的郡王。

  利威尔不能放松。

  他在王都打拼了这么多年才走到现如今这个位置上,他不能因为“髑髅”的一次刺杀就失去剩下的全部机会。

  他不能输,否则王都就会将他抛弃。

  他抛弃了北地,在王都之中挣扎,如果连王都都抛弃了他,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接纳他。

  他太孤独了,他害怕这种孤独。

  马匹车驾留在了蜃字楼,利威尔和几个搬箱子的小厮踏上了去无栖小楼的船。

  在船上他无意间抬头,突然发现在无栖小楼的阁楼上有一扇敞开的大窗,那里隐约坐着一个白衣的人影,他的面前摆着长桌,桌上好像放着琴。

  那个人会是琴师吗?他是否又看到了船上新来的客人们?

  利威尔盯着那个窗口看了很久,那抹白影始终都在那里,不移不动,静止的如同一座放在窗前的雕塑。

  冬日的风雪笼罩了他的视线,天空灰蒙蒙的,利威尔觉得那寒气进入身体彻骨的冷和疼,他不知道坐在高楼窗口前的那个人是什么感受。

  他的手握住了刀柄,刀柄也是冰冷的,好像他怎么握着它都不会被暖热一样。他有些怅然的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陆地,门口没有坐着那两个小童,门半敞着,外面放了很多装点精致的箱子。

  那应该都是其他的世家贵族送来的礼物,却被琴师全部堆放在门外。

  利威尔突然有些担心郡王的礼物会不会最后也像这样一样被他们堆在门口,高高的像座小山。

  侍从入门报备,然后两个小童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跑出了屋子,站在利威尔面前,仰头看着他。

  “琴师邀统领进去喝茶。”

  “琴师说天冷劳烦统领特地看望。”

  小童一人叠着一人地说着话,然后松开手让出了他们中间的路,笑眯眯的做了手势。

  “统领请。”

  利威尔还有一份茫然,不知所措的跟着走进了那栋像禁地一般的小楼。小楼内部中空,阶梯螺旋而上,几乎没有隔绝的屋门,他抬起头能直接看到黑黢黢的屋顶。利威尔有些眼晕,慢慢收回视线,然后看到站在二楼扶手旁的白影。

  琴师正站在那里,这所屋子的奇特构造让他和他的距离看起来并不远,琴师穿着白色罩银纱的袍子,宽大的外袖上用白线绣着一片一片的羽毛,琴师亚麻色的长发垂散在肩头,幽绿的瞳孔深沉而剔透,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利威尔的时候,令利威尔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小童站在楼梯前面,等候着利威尔。

  利威尔慢慢地走过去,扶着扶手拾阶而上,整个空间被螺旋上升的阶梯拉得很长,却又似乎压得很扁,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走到了和琴师同样的高度,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依然很远。

  楼上有一片宽敞的大厅,面对一侧有两扇打开的大窗,能直接看到蜃字楼。

  是利威尔来时看到的那扇窗。窗前放着长桌,桌上摆着琴。奉琴的少年并不在这里,只有琴师一个人站在宽旷的厅里,周围雕栏画柱摆设精致奢华,琴师一身素色不点妆容,冷澈的就像北地的雪。

  利威尔和琴师相向而立,琴师静静地看着他,碧绿的双眼缓缓地眨了一下,那一刻他荒凉无物的眼瞳之中好像突然就印上了利威尔的影子。

  “有劳统领替我谢过郡王。落雪天冷,统领喝杯茶再走吧。”

  屏风侧旁放置着矮榻,中间搁置着红漆的矮桌,两个小童跪在榻前准备茶具,房间一侧的火炉上水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利威尔侧头看了眼窗外,大雪纷飞,视线里一片苍白,寂寥地令人心寒。

  他回过头,看着琴师,抬臂拱手。

  “多谢琴师。”


  【直至夏蝉解蜕的冬鸣】


  周例休沐,利威尔又去了蜃字楼听曲。还是上一次那个吹箫的小姑娘,跪坐在软榻上,呜呜咽咽地吹一首悠长而温柔的《雪融》。

  北地所有的乐曲几乎都和冬雪有关,那是个没有春夏的地方,每一天都很寒冷,每一天都在下雪。北地的人有着浅色的头发和眼瞳,他们善于打猎,身体强健,性格粗犷,仿佛是生存于天地之间无拘无束的精灵,哪怕厚雪埋到腰际那么深都依然能找到地下藏起来的种子和果实。因为残酷的环境,北地人性格开放热爱一切能够让他们感到温暖的活动,跳舞、滑雪、摔跤……北地人的心和他们的那片雪原一样大,他们热爱自己的故乡和自己的民族,崇敬风雪的神明和火焰,赤诚而热情。

  这一切直到王朝扩土的铁骑来到他们家乡的那一刻为止。

  “北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了。”陪在利威尔身旁的小姑娘也是来自北地,她有着雪一样的肌肤,浅栗色的头发和灰银色的眼睛,身材健美结实,在一群柔弱的小姑娘里看起来极为惹眼。“王朝的军队占领了北地之后,北地的外族不是逃离了那里,就是来到了北地之外的城市之中。据说君主要在那里建起堡垒,作为据点把守北地之外土地上的异族,所以北地的族民全部被驱逐,留下健壮的男人为他们做工,女人和孩子都被卖到了其他地方。老人们不愿意离开家乡,被驱赶到了最边缘的地方,那里是王朝和别国的边界,没有人能够保护他们……”那女孩说起故乡时脸上的表情很淡漠,她的语气冷漠而苍凉,眼神空无。

  “你知道北地有一个杀手组织叫做‘髑髅’的吗?”利威尔问。

  “‘髑髅’是一种花,大人。”女孩突然盈盈的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灰银色的眼瞳之中碎光点点,像是下起了一场雪。

  “那是北地唯一一种会长在雪上的花,它们的枝条很长,很长,不管雪积得有多厚,那纸条都能深处雪层,北地一年少有不下雪的时候,不下雪的时候,‘髑髅’就会开花,灰色的花,开在雪上,就像一片灰烬落在了白雪上一样,轻飘飘的……”女孩的表情有些迷蒙,她好像又回忆起了在北地故土的那些日子,冬天的厚雪,包裹着裘衣的孩子们在雪地里打滚,灰烬一样轻轻盖在蓬松的白雪上的花朵,它们的枝根在雪下很深的地方。

  “您知道那花为什么叫‘髑髅’吗?”女孩笑着说。“北地的土地很贫瘠,无法种植粮食,也不能种植粮食,北地有很多人,承受不住酷寒,常常走着走着就倒在雪地里死掉了。他们的尸体被雪盖着,很久都不会腐烂。花朵的种子落进雪里,掉在尸体上,就在尸体上扎根,用尸体做营养,然后把花开在雪上。这花朵极为贪婪,需要的养分非常大,尸体的养分被它们吸干了,它们的根纠缠进尸体的骨头上,扎进他们的骨髓里……”

  女孩艳丽的微笑着,她的笑容缠绵甜蜜,却让利威尔感到了冷。

  “王朝的铁骑刚到北地的时候,军队的士兵承受不住那里的寒冷,很多都冻死了,他们的尸体上布满了‘髑髅’的根须,灰色的花朵像灰烬一样的在白色的风雪里飘摇……”

  入耳的乐音突然变得那么的令人恐惧,利威尔一把推开靠在身上的女孩,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在女孩说着那些花朵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大片的灰色,它们轻柔的覆盖在白色的厚雪上,大片大片的绵延开来,灰色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

  有一个人死了。他知道。

  有一个人死在了北地的雪中,他知道。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谁。

  他忘记了北地,北地的记忆抛弃了他,他也抛弃了北地,抛弃了那个北地雪中的人。

  他突然很想喝茶,不是酒是茶,就是琴师摆在他面前的那一小杯茶,灰暗的绿色,很苦很苦,苦得几乎能让人说不出话来。

  琴师修长苍白的手指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饮下那杯苦茶,他的眼睛里一片宁静,雪的阴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一朵盛开的髑髅花。

  利威尔跌跌撞撞的走出门,外面还在下雪,地面结着冰,他的脚下一滑,仰面倒在了雪地里。

  他躺在雪上,感受到雪融化后的湿冷渗进他的衣服贴上他的皮肤,他静静地躺着,看着头顶灰暗的天空,灰暗的天空慢慢地往下落着白色的雪,那些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他只看到一片冷冷的白色覆盖了视线。

  一片冷冷的白色覆盖了视线。

  琴师举着白色的伞站在他旁边,低着头默默地看着他。利威尔突然伸手抓住了那片飘忽不定的白色衣摆。

  “公子是北地人吗?”

  “是。”

  “我也是北地人。”

  “统领说过了。”

  “可是公子说的对,我畏寒。”利威尔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充满了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苦涩。

  “我畏寒,北地人怎么可能畏寒,我果然不是北地人……”

  “统领是北地人。”琴师低头看着他,淡淡地说。“北地人也会畏寒,并不是所有的北地人都不讨厌那种寒冷。”

  “那么公子呢?”利威尔盯着他的脸问。

  “我也畏寒。”公子说。“寒冷,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

  利威尔松开了他抓着的衣摆,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如此失仪,让公子见笑了。”他用手抓起落在地上的刀,抬头冲琴师淡淡地笑了笑。

  琴师看着他手里的刀。“统领刀法可好?”

  “勉强。”

  “统领刀法师从何处?”

  “北地。”利威尔回答,说完又苦笑了一声。“不过已经忘记了到底是谁人传我刀法。我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把刀配在右腰,手指轻轻顺了下刀柄上的流苏。

  琴师把伞柄轻轻靠在肩上,目光虚虚落在远方。“忘记了啊。”

  利威尔回过神来,看着琴师,微微皱了下眉,然后说道:“琴师身体虚弱,还是快些回去的好。”

  琴师看向他。“统领怎知我身体虚弱?”

  利威尔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是……蜃字楼的姑娘说的。”

  “原来如此。”琴师淡淡地点了下头,重新举起了伞。“如此,恕我先行一步。统领衣裳湿寒,快些回府吧。”

  说完,他径直离开了利威尔的视线,消失在了蜃字楼中。

  利威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刀,许久,手指顺过刀穗而后轻轻垂下,他敛起思绪,离开红巷。


  【直至髑髅遍地的末雪】


  王历十六年二月十四。小年。

  郡王家宴,并请门客中几位身份尊贵且交好的公子一同入席。蜃字楼琴师当然不能免俗。

  在这场宴会上利威尔本不应该呆在大厅里,但是受邀而来的阿诺德公子却说“临近年末,‘髑髅’刺客依然没有出动,想必是在酝酿一场大计划。小年家宴,郡王府中各色人物全部齐聚一堂,或许也正是刺客下手的好时机。郡王虽然不爱有外人在场,但是利威尔统领与我相识,也不算是外人,就且让他也留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意外,也不怕手忙脚乱。”

  虽然这说法有些让郡王不喜,但是他也确实担心刺客的行动,因此默许了让利威尔留在厅里,一旁守候。

  利威尔看了眼阿诺德公子,金发的少年人笑容温文尔雅,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但他心中却觉得这人绝对不会是因为担心郡王的安危才让他留在这里的。

  那是为何?

  心中了无头绪,利威尔无趣之下只能看着琴师弹琴。

  琴曲轻灵悠然,令人身心舒缓,利威尔当值不能喝酒,但闻着厅里浓郁的酒气,似乎也感染上了几分醉意。

  上夜,宴席的气氛依然不散,姬妾在大厅正中跳着边关外族的旋舞,姿态柔美又不失力度,薄纱飘飞铃铛脆响,合着乐师的鼓点一下下踏在众人心上。琴师已经停下弹琴,与之一同喝酒赏舞,他的眼神看着大厅正中翩飞如蝶的姑娘们,眼中的神色依然很淡,似乎这些声音,这些酒香,这种气氛都完全无法感染他。

  利威尔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眼睛一一扫过座上的那些世家公子们的脸,一张又一张,醉意熏熏,笑容迷乱,直到看到阿诺德家的公子,他也仿佛是突然被冰雪激了一下,瞬间清醒了。

  金发公子依然未醉,只是做出一副醉态看着舞姬的舞蹈,面颊被热气蒸腾的微微泛红,似笑非笑,一派风流倜傥。锦衣上的金银丝线在灯光烛火下流光溢彩,明澈却幽深的蓝色瞳眸盛着亮光,像是要燃开一片燎原之火。

  利威尔的心跳突然失了一拍,他用力的握紧了腰侧的刀柄。那一刻好似有一条蛇从身后爬到了他的背上,越过肩头,将头贴在了他的心口。

  他不敢动,他知道自己只要动一下,那毒牙就会咬穿他的心脏。

  舞姬一曲结束,像蝴蝶般纷纷然飘出门外,一位走在末尾的姑娘突然像是被绊了一跤一样趔趄了一下,身体向一旁栽去,撞在了一旁鹤型的灯座上。青铜灯座哐啷倒地,鹤嘴衔着的灯烛落地熄灭了,灯油缓缓晕开。

  利威尔站直了身体,有些紧张的看着角落突然暗下去的光,但是伺酒的侍从很快就扶起了灯座重新点燃了灯火,舞女们悄然离开,宾客们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继续若无其事的喝酒谈天,并未有人在意这个失误。

  利威尔慢慢地靠了回去,他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太紧张了。

  酒宴继续,之后还有不少的节目,利威尔看得有些昏昏欲睡,但是所有人的兴致都很高,他只能绕到柱子后面的阴影里,避开那些流转的光和影,稍微放松一下。

  那个时候,琴师突然站了起来。

  他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步伐很慢,眼睛看着利威尔。

  利威尔站直了身体,等着琴师走过来,冲他举起了手中的酒盅。

  “敬统领一杯。”琴师说。他没有等利威尔反应过来,就喝干了杯中的酒。

  利威尔看了看周围,他正在当值不能喝酒,但是有人敬酒按礼说他也应该回敬,不过此刻着实有些不方便,他只能行了个礼以作回应。“多谢琴师。”

  “统领今日辛苦了。”琴师垂下手臂侧头看向大厅之中,他今日是作为客人受邀来访,并非乐师,因而不用上场演奏。除了之前作为回敬郡王的一曲,他整个宴席上再没有弹过琴。

  “无妨。”利威尔看了眼座上的郡王,低声说。“‘髑髅’一日不行动,我等就一日不能安下心来。郡王这几日频繁出入于红巷这些繁华之地,大摆筵席,也是为了引刺客现身。临近年关,‘髑髅’不会把今年的事拖到明年去做,所以他们必然会在这几日动手。”说着利威尔紧紧地握住了刀柄,过度用力让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如果刺客今日有心刺杀,只怕我一人在这大厅内,难以保全其他大人和公子的周全。”

  琴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统领只需保护郡王即可。”

  “郡王家宴宴请世家贵族,如果刺客出动,我保护了郡王,却没能保护其他公子,其余世家必然会对郡王有所微词。”利威尔拧着眉头说。“可惜郡王不喜我等武士护卫近身,实在是令人担忧。”

  琴师已经转身准备回到座位上,听闻他的话微微一顿,冷淡的语调漫不经心。

  “若是全死了……又怎么会有后顾之忧?”

  利威尔浑身一震!

  就在他转身朝向琴师想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的那一刻,大厅里的灯火突然全部熄灭!就在同一时刻,黑暗中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些更加黑暗的影子,伴随着刀锋割裂空气的声音,鬼魅般的带起一阵血肉崩溃的声音!

  女眷们大声尖叫起来,就连贵族的公子们也茫然的惊叫,刺客的刀刃切割着不知是谁的皮肤骨骼,门外的武士冲了进来,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门外的雪白的刺眼!

  利威尔在黑暗落下的瞬间拔出手中的刀扑向了郡王所在的位置,听到武士进门立刻大吼一声“掌灯!保护郡王!”

  纷乱之中灯火始终无法被点亮,武士们和刺客们在黑暗中战成一团,利威尔来到郡王身边,几个刺客扑了上来,他挥刀抵挡,郡王抽出放在软垫下面的刀,杀向朝着他攻来的刀剑。利威尔很快就被这些刺客吸引了全部心神,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他身旁的郡王,让他活着!

  否则他一定会死!

  “噗嗤——”他突然听到来自身后的一声利刃入体的声音。

  那个声音就好像一个信号一样,当它响起的时候,大厅里的嘈杂突然消失了,变得极为安静,黑暗仿佛凝固了,与利威尔战在一起的刺客的动作也凝固了。他的刀猛地挥下去,却扑了个空。

  风声响起,屋顶被无数黑色的蝙蝠撞出了豁口,那些蝙蝠飞了出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利威尔愣在黑暗里,这时候突然有火星在角落里迸开,然后火光慢慢地亮起,照亮了黑暗的一隅,也照亮了一张被黑暗藏起来的脸。

  是琴师。

  利威尔怔愣着,越来越多的火光被点亮,大厅里再度变得亮堂起来,满地的尸体满地的血,混在翻到的桌子和撒了满地的美酒佳肴上。利威尔的身上也是血,不过他的背后有更多的血,因为一个人的血喷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僵硬的扭过头,看到郡王的身体被一柄从屏风后面捅过来的刀刺穿了。

  琴师静静地站在他角落的琴桌旁,他的手里拿着一盏从鹤型灯座上取下的油灯,周身白袍一尘不染,安静的立在光芒有些阴沉的角落里,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仙人。

  场面很凌乱,幸存的贵族公子哭天抢地,惊慌失措的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被武士们控制住了,郡王的亲眷几乎全被杀死,包括郡王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儿子和孙子们,世家公子们反而没有多少人被刺客杀死,有的也只是在慌乱中被凌乱的刀剑波及到而受伤乃至死亡。

  阿诺德家的公子站在世家公子的人群之中,微微垂着头,他的手臂似乎受伤了,血从修长的手指上滴滴答答的落下。

  利威尔呆呆的看着琴师。琴师面色冷漠,绿色的眼睛摇曳着灯火的光辉,看起来如同鬼魅一般。

  而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对侍卫们大吼道:“围住这里,一个人都不能走!”


  【直至锦衣夜行的间奏】


  世家的公子们被一个一个的安置在郡王府的客房里,每人一间的被隔离起来,由武士看守着。包括当时在场的琴师和小厮。

  利威尔处理好了宴会厅里的事情后,走向了阿诺德公子所在的那间客房。

  阿诺德的公子已经包扎好了手臂,他的锦衣被划破,所以没有继续穿在身上,只着了中衣坐在房里喝茶。

  利威尔进门的时候,还冲他微笑了一下。

  “我是在九月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利威尔关上了门,但是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就站在门口看着那金发公子说道。“据说‘髑髅’派出了他们最优秀的杀手来刺杀郡王,因为郡王是当初王朝攻占北地时的领军人。”

  阿诺德公子含笑饮茶,“北地人憎恨的何止是郡王一人?整个王朝都是覆灭北地的凶手,这其中最大的凶手应该是那高高在上的君主。郡王不过是君主的手下,君主的狗,北地人一向爱憎分明,不会做这种找帮凶报仇的蠢事。”

  利威尔冷冷的看着他。“那么‘髑髅’派遣最优秀的杀手刺杀郡王又是为何?”

  阿诺德公子放下茶杯看着他,微微笑着,表情慵懒而贵气,眼神却带着些诡异。“统领知道关于北地‘髑髅’是个怎样的组织吗?”

  利威尔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之后的话。

  “‘髑髅’起先并非是个杀手的组织。”金发公子慢慢地说。“北地的人们过着游猎民族一样的生活,在那个寒冷的地方,生存非常困难,人们都很很穷困,物资有限,常常需要彼此接济着才能活下去。人们为了生存而聚集在一起,他们一起打猎,一起生活,生的孩子也养在一起,这样才能活下来。大人们在外出打猎的时候,小孩子们就聚集在一起,由年龄最大的那几个照顾。因为雪太大太深,他们不敢出去乱跑,就呆在屋子里,围着火炉,无事可做,就只能唱歌,用煮饭的锅做鼓,用水罐做琴,用牛羊的骨头做笛子……孩子们为了消耗自己的寂寞和孤独学会了唱歌演奏,那些声音让听惯了风雪呼啸的北地人感到了幸福,他们喜欢在一日的打猎疲倦归来后,听他们的孩子们给他们演奏的那些乐曲,唱的那些歌……”

  “‘髑髅’起先只是个用来收留孩子教他们学习曲艺的地方。”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要去学习如何在雪中找寻食物,打猎,和野兽搏斗,男孩子们要学习怎么用刀和弓弩,女孩子们学习如何用兽皮制作衣服,如何在雪下的土地里找寻植物的根茎,如何做饭……‘髑髅’的年长的孩子们还没有出嫁的,就一边做着那些事,一边继续教导那些还没成年的孩子,有时候也教他们如何自保的方式……”金发公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眼睛看向了利威尔腰侧的刀。

  “统领的刀术,也是北地人的刀术呢。”他笑了一下,细长的眉眼弯起,漂亮而伤感。“和北地的雪一样,北地的刀术,和北地的曲乐,是北地人仅有的至宝。‘髑髅’为了保护北地人,从小就让他们组织起来,一起学习刀术和曲艺,因为联合在了一起,所以北地人才会在那种艰难的环境之中存活下来,一直到现在。”

  金发公子的表情突然阴冷了下来。“直到郡王带着王朝的军队踏上北地的那一刻为止。”

  “王朝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从面容长相到生活习惯都截然不同的外族人,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们对我们实行剿灭政策,想要杀光我们让北地的民族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北地人是无畏的民族,为了活下去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我们的刀术,我们的曲艺,我们与众不同的外貌……因为‘髑髅’的保护,我们活了下来,但是还不够,王朝的人占领了我们的故土,我们要把它夺回来,王朝的人打碎了我们的尊严,我们要把它重新拼起来。”少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美丽而阴寒,就像是那些在北地的大雪之中挥舞起来的刀光一样美丽而冰冷。

  充满了杀气。

  “统领一定知道了吧,谁是‘髑髅’的杀手。”金发少年的笑容突然一转变得极为精致轻快,透出一股新雪般的轻灵。

  利威尔的表情没有变,他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讲述,然后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笑眼下淡淡的点头说:“一开始我以为是琴师,但是他的身上太干净了,根本没有一点血腥,而且……”他顿了一下,声音变得很低,“刺客杀死郡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那个人了,他身上的味道,和琴师不一样。”

  少年的笑容明亮了几分,但却莫名的令利威尔想到了那条在他胸口似有似无打转的毒蛇。

  “统领可知道,‘髑髅’最优秀的刺客被称作什么?”

  利威尔看向他。

  少年扯了扯嘴角,笑容满面地说:

  “‘锦衣夜行’。”


  【直至髎音响彻的残春】


  有些东西是不能外露的,如钱财,如仇恨。

  金发的少年公子身披锦衣慢悠悠的走过郡王府的花园,这个地方已经死了,从内到外。

  进入一所名为“夏雵”的小院,少年公子推开远门,看到房屋正中正坐着一个白衣的清秀少年,他手边的桌上摆着琴,他侧头看着琴,好像没有看到进来的人。

  金发公子不语,在他面前站定。

  琴师缓缓抬起了头,从下往上的看他,视线在触及他腰间的刀的时候微微一顿。

  “你露出了你的刀。”

  “因为我要杀人。”金发公子低声说。

  “你已经杀了他。”琴师说。

  “不,我杀的人不止是他。”

  琴师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阿尔敏。”

  金发公子阿尔敏也在看他,他看了他的脸很久,突然笑了。

  “我想听《髎歌》。”

  琴师静静地,“我不能吹箫了,阿尔敏。”

  “我知道。”阿尔敏笑道。“因为你的嗓子坏了,你的肺也坏了,王朝军队那些丧心病狂的疯狗,是他们毁掉了你。”

  琴师的表情很平静。“等我们回到北地,会有很多人为你吹《髎歌》。”

  阿尔敏依然在笑,他总是在笑,因为笑容是最好的掩饰,因为只要他笑着,就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那些憎恨和愤怒。

  “你要和我回去吗?”他问,然后还不等对法回答就立刻回答了:“不,你不会。”

  琴师有些茫然。“为什么?”

  阿尔敏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然后又出现了。

  那笑容有些狰狞。

  “因为我杀了他。”

  琴师还没有反应过来。“谁?”

  “利威尔。”

  琴师愣住了。

  很久很久以后,琴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叛徒。”阿尔敏说。“他背叛了北地,背叛了‘髑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

  琴师躬下身子,他的视线落在了地上。

  阿尔敏接着说:“我知道你离开北地是为了找他,和我一起来到王都是为了找他,和郡王交好也是为了找他……可是我不能原谅他。”

  “他忘记了一切,北地的一切,‘髑髅’的一切,你的一切,他成为了王都的人,郡王的走狗,他把你抛弃在了那个冰天雪地里,他甚至不知道你为他险些死去,他只是站在王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王都人!”

  琴师突然咳嗽起来,他咳嗽的很厉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腔里的一切都咳出来,他的身体佝偻着,颤抖着,他用手捂住嘴,却捂不住那咳嗽的声音,他的胸腔内部在撕裂,在损坏,鲜血涌出来,喷出他的指缝,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染红了他雪白的衣摆。

  阿尔敏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里含着泪水,没有流下来,他还在笑。

  “所以我要杀了他,替你杀了他。我知道如果你还是找不到他,你会接着找下去,然后你会死在一个没有他没有北地冰雪的陌生的城市里。我不想让你死,可是我知道你病的很重,所以你会死。我也想找到他,可是我不想看着你守在一个只有他的名字和他的外貌的陌生人身旁,连接近都不敢,只能在他来的时候用请他喝茶的办法让他多停留一会儿。我知道你很痛苦,没有找到他的时候你一直都很痛苦,可是找到他了你还是这么痛苦,这份痛苦是为什么?因为他忘记你了。他忘记了你,你就失去了一切。你的名字,你的萧,还有你的过去。所以你这么痛苦。我不能让他记起你,我也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只能让他死。因为这样你还可以和他死在一起,只要和他在一起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琴师还在咳嗽,他无法回答阿尔敏,也无法对他的话作出回应,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扶着椅子跪在地上,鲜血伴随着他一次次的颤抖涌出唇畔,他的衣服变成了血红,亚麻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挡住了他灰暗无光的绿色眼睛。

  阿尔敏往旁边走了一步,他进来时没有关门,门外下着大雪,王都入冬以来一直在下雪,只有这个时候它才像北地,有着无边无尽的寒冷和苍白,以及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

  “你去找他吧。”阿尔敏说。“去找他吧,他就在花园里,我没有折磨他,我不想折磨他,因为你看着会难过。”

  琴师闻声颤抖着抓着椅子想要站起来,阿尔敏没有帮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精美绝伦的,透着绝望的雕塑。

  琴师艰难的支撑起身体,他甚至还没有站直,就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奔去,他已经不再咳嗽,他开始呕血,鲜血在雪白的道路上蜿蜒着长长的痕迹,阿尔敏转身去看,那一刻他突然回忆起多年前在北地的那一天,他和‘髑髅’的伙伴们在很远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找到了一个就快要被雪掩埋的小木屋,当他们艰难的拉开门走进木屋里,看到两个很小很小的小孩,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身上包裹着一块补丁斑斑的毯子,缩在小小的火炉旁边,那个时候那孩子里那个黑头发灰蓝眼的男孩突然将另一个亚麻头发绿眼睛的男孩死死地护在身后,像一头小狼一样的冲他们龇牙咧嘴的低吼着:

  “我是不会把食物交给你们的!你们谁敢欺负我弟弟,我就和他拼命!”

  他稚嫩的脸孔在微弱的火光下显得那么瘦小可怜,可是他又是那么的勇敢无畏,哪怕那个时候他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他也是阿尔敏所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勇武的英雄。

  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


  【直至覆雪长眠的月白】


  琴师在花园结冰的湖塘边找到了利威尔。

  雪下得很大,地面出奇干净的白,一点痕迹都没有,年轻的少年统领的尸体被薄雪覆盖着,胸口的刀痕很长,已经被寒冬凝固了,血结成了冰,还留在他的身体里,与他一同安静的沉寂。

  琴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失去了继续向前奔走的力量,他跌倒在雪地里,离那个人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他只能挣扎着在雪中朝着他爬过去。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衣袍滚在雪中,重新带上了白色,那些被半遮半掩的血迹在薄雪下透出微微的红,就像是在冬雪天里悄然开放的粉红色的梅。

  琴师爬到了尸体旁,他的脸苍白的和雪几乎没有差别,绿色的眼睛看起来依然是那么明亮,只是他的瞳孔里永远没有温度,没有波澜,从很久之前开始,他的一切就都变得像雪一样寂静荒芜,唯一能映在他瞳孔里的,就只剩下一张脸。

  他抱起那个人,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覆盖在他脸上的雪落了下来,他的面容依然冷凝严肃,哪怕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他也没有恐惧。

  他好像永远都这么的无所畏惧。

  琴师用力的抱着他,他已经吐不出血来了,他的身体变得空荡荡的,一丝温度也没有,很冷,冷的就像是北地的每一个冬天。他那碧绿的眼睛仿佛凝固的湖泊一般,色彩渐渐丧失在这漫天的雪白之中。他低下头,用脸磨蹭着那张同样冰冷的脸,眷恋且悲伤,那一刻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恍惚的笑容,带着一丝天真一丝懵懂,还有一丝解脱般的轻松。

  “哥哥,哥哥,你身上好冷……”


  “艾伦抱着你,抱着你,就不冷了……”















  “那是个难过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北地,那个终年寒冬飞雪的地方。北地有一对兄弟。兄弟两没有父母,两个人相依为命,哥哥打猎养家,弟弟就在家做饭缝补衣服等哥哥回来。后来有一天,兄弟两被一个专门收养孤苦孩子的地方领养了,他们的生活变得好了起来。哥哥跟着大人学习武术,学习如何更好地捕猎,弟弟就学习吹箫,弹琴,他们都很有天赋,都是很好的孩子,他们本来可以幸福无忧的过一辈子。”

  “可是有一天,王朝的军队来到了北地。哥哥在打猎的时候撞上了军队的骑兵,他们说他顶撞了他,所以将他打得半死,他们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扔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弟弟找不到哥哥,就去一家一家的询问,被士兵看到,抓走了,他们知道弟弟会曲艺,就让他为他们表演,弟弟觉得他们是坏人,不肯答应,他们就折磨他,把弟弟吊在高高的旗杆上,狂风大雪里,弟弟恐惧的大哭,没有人来救他,弟弟哭的嗓子都坏了,他们才把他放下来,扔在雪地里。弟弟被大雪掩埋,别人找不到他,他无法呼救,被冻得奄奄一息,风雪灌进他的喉咙,弟弟得了肺痨,并且无法说话。弟弟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哥哥再也找不见了。弟弟为了寻找哥哥,离开了北地,他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否还活着,但是他相信他一定还在,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是这个世界上彼此唯一的亲人,他们不能分开。”

  “公子的故事,似乎和《髎歌》没有什么关系?”

  “呵……郡王知道髎歌是什么意思吗?”

  “恩?”

  “髎歌……就是用带孔的骨头吹出来的歌曲。北地非常贫瘠,并且没有自己的乐器,人们发现有些动物的骨头上有些天然的空隙,就吹动它们发出声响,从骨头里吹出来的声音非常凄怆,令人感到无比悲痛,于是北地的人就用骨头做的乐器,吹奏音乐来祭奠死去的人……髎歌,就是献给逝世者的歌。”

  “公子,这里可是郡王为了宴请您而特地摆设的宴席,您怎么想听这么不吉利的音乐呢?”

  “呵呵,并非如此。只是我听闻琴师是北地人,《髎歌》非常古老,现在的北地人也没几个知晓的,所以好奇问了问而已。切莫说我是想要郡王和诸位与我同听丧曲了,这可实在是太不敬了啊。”

  “哈哈哈哈,不过公子这么一说,本王对那北地的乐曲又突然好奇起来了。如果公子哪日得知了《髎歌》的曲谱,可一定要告诉本王。”

  “郡王……尽管放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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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永恒圆满。”